見此情形,季嬰也有些迷茫了,在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送信時,還曾進去讨過一口水喝,這家人對他還算善意。
當時見到那些被掠賣女子的慘狀,季嬰隻恨不得把整個裡的人都殺光算了。可事後聽了判決,被處以死刑的十多人當然不值得可憐,但全裡百餘人一同淪為刑徒,光聽着就觸目驚心。
更别說還有一二十個沒成年的孩子,會因此成為隐官裡的孤兒……
所以季嬰突然回過頭問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這次做的事,到底算對算錯?”
……
“為了救四個人,卻送兩百個人進牢獄,這樣,值得麼?”
季嬰如此發問,其他幾人也紛紛擡頭看了過來,瞧得出來,他們心裡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許久後,才說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來判決,不可能因為人多就法不責衆。”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東西。即便有人心生惡念,那也是受形勢所迫,隻需要通過道德、教化就能讓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實是,哪怕教化了兩千餘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嬰、拐賣之類的事,從來就沒停止過。
為了解決道德教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認為人性本惡,一切都是“好利惡害”在作祟。這種關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間。
比如韓非子痛心疾首地說過,“父母之于子女也,産男則相賀,産女則殺之。”這是這時代的普遍現象,盲山裡男多女少,就是這樣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時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慶賀,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将她殘忍殺害,為什麼?因為利益,男孩可以傳宗接代,還能力田幹活,女孩長大後自己卻要出一份嫁妝,家裡的食物可不多,替别人家養媳婦,劃不來。
在法家眼裡,連親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計較利害,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好惡利害深埋于人性之中,決不可能通過後天的努力而改變!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說我們幹脆不講善惡,隻看對錯吧!
一國之内,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于一人是錯,百人施惡于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統統都要受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後,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隻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性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受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麼?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将盲山裡全體民衆,不分男女,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物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彌漫着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
yu)糞溝散發的惡臭。看着那些囚于籠子裡,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将一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禁士伍賣妻子兒女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入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少連坐受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女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别?倒不盡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并不矛盾,秦國官方是控制欲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業被嚴密打壓,戶籍之間不允許随意流動,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身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動價值。
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面失去兒女的百姓會心生不安,制造混亂和恐懼。另一方面,這種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階層流動,無法給官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