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不必讓人去搜檢竹簡,就能将一些他辦過的案子徐徐道來。
“今王七年,我在鄢縣做令史,當時鄢縣發生了一場劫案,案犯乃一無爵黔首,他以一張一石的敝弓劫掠闾右富戶,劫得一千餘錢,揣滿了衣裳。但在翻牆垣逃跑時,那張弓從他肩上滑落。這黔首竟舍不得那張不值三十錢的弓,又跳下垣牆揀拾,結果弓撿上來,錢又掉了。如此反複兩次,耽誤了時間,最後他被聞訊趕來的鄰裡抓住,送官斬趾為城旦。”
“今王十二年時,我成了鄢縣獄吏,又親眼見到有一個案犯,因為同樣的事被捕獲送入獄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進入一個人家,盜取衣物,可在出來時,卻不慎将他腳上穿着的布履掉在裡面了,按理說布履不過二十錢,既然已經盜取了衣物帛履,大可棄之。但這公士竟又返回尋找,結果被主人當場抓住,送官黥為城旦。”
講完這兩個案例後,喜道:“這兩個賊人是夠蠢的,但并非他們不知貴賤,而是窮慣了,哪怕隻是一隻草履,也會舍不得。依我看,此案兇犯也是個出身卑微,家境貧寒的,殺人後見财起意,将室内搜刮一空,數百錢統統帶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劍,卻非要拿,既然拿了劍,他便不會輕易丢棄……”
“獄掾此言有理!”
聽完了喜講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慮,起身請命道:“既如此,還望獄掾發文書,我也去請示縣尉,立即拘捕縣中所有佩戴刀劍的輕俠少年,關起來一個個檢驗,必能有所收獲!”
黑夫聞言,立刻反對道:“這樣的話,拘捕人數太多了,動辄數百人,本縣的牢獄可再容納不下。”
一邊說,黑夫還一邊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裡的事件才過去幾個月,集市口血迹仍在,縣人記憶猶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會引發恐慌。一不小心,還會把縣中那些佩戴刀劍的少年們逼到對立面去。
萬一這群人受了蠱惑,來個暴力拒捕,殺官亡命的話,那事情可就鬧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說道:“隻是一起盜殺案,不至于鬧這樣大聲勢,影響不好,縣令、縣丞、縣尉處肯定會為難,我看還是不要張揚,一個個私下審問比較妥當。”
尉史安圃卻道:“那得問到什麼時候,說不定驚動了案犯,讓他跑了。”
黑夫這時候笑了:“我倒是有個主意,可以繼續縮小需要查訪的人群,喜君可否讓我一試?”
喜點了點頭:“你且說來聽聽。”
黑夫起身,來到廳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方口船形履的腳道:“不瞞諸君,我可以根據足迹腳印的長短,來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第0097章
足迹學
“那是春耕時的事,我休沐回家幫忙犁田,與伯兄,還有姊丈三個人赤着腳幹活。回到家後,也赤着腳一起沖洗泥土。這時我便發現,并排站立時,三人的腳長,姊丈為最,我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樣,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這時我便突發奇想,找來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腳長,将那數字記在木闆上。待回到亭部後,反複揣摩,卻不得其解。直到上個月,亭中沒有太過公務,閑暇之餘,我找來算籌,試着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腳長。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得到的數字,竟出奇的一緻!”
“六又四分之三!諸君,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與足長的比例!”
黑夫将他發現此事的“經曆”緩緩道來,說的言之鑿鑿,跟真的一樣。
其實,這不過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裡,一門名叫《足迹學》的選修課教他的,好歹他每節課都去上了,沒有把知識全部還給老師……
他在解釋此事時,喜、怒、樂還有安圃四人聽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擔心他們不知道什麼是“除以”什麼是“分數”,真要這麼以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國這種細緻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數學的官吏,所以學室就有專門教授《數書》的。安陸縣官府裡的小吏,尤其是倉曹、戶曹,基本都會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過是從“九九八十一”倒着數,數到“二半而一”,那已經是除法範疇了。沒辦法,誰讓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計算各種糧食、戶籍呢,提供給官吏的口糧,更是常精确到分數。
而且這年頭,已經有了分數運算法則,有合分(分數加法)、減分(分數減法)、乘分(分數乘法)、約分(分數除法),甚至還有課分(比較分數大小)、平分(求分數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數字,和後世幾乎沒有差别。
畢竟李斯的同門師弟,那位名叫“張蒼”的大數學家,如今就在秦國鹹陽的禦史府裡工作,九章算術雖然成書于漢,實際上卻是脫胎于秦國百餘年的實用數學積累……
既然在場衆人都有點數學基礎,黑夫解釋起來就不那麼累了。他言簡意赅地抛出了六又四分之三這個數字,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驗證這個比例是否可靠。
衆人仍有遲疑之色,畢竟秦國令史辦案雖然記錄足迹大小,但多數是在抓住案犯後才進行對比,卻很少反過來,利用足迹逮捕案犯。
于是黑夫笑道:“我這幾天,讓湖陽亭中幾個人都試過了,其身高與足長,無一例外,相除後都得到了這個數字,若是諸君有疑,不如也試試?”
“好,黑夫亭長,且用我的足履之長,來算出我的身高!”
尉史安圃第一個站了出來,他接過一根秦尺,脫下靴,量了量自己的腳後,報出了自己的腳碼:“不多不少,正好一尺一寸!”
樂在幾個人中算數最好,便捏着算籌計算,算籌是一些小棍子,運用起來頗為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