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8頁)

  等到夏無且回到家中,換好一身寬松的常服後,下人來報,說陳無咎果然已在廳堂等候。

  夏無且卻想了想道:“讓他直接入内室來見罷……”

  儒家形容弟子學問時,常用登堂、入室來形容,這又何嘗不是弟子與夫子親疏關系的體現呢?

  陳無咎過去隻是夏無且七八個弟子裡,不起眼的一個,僅能登堂。現如今,夏無且卻直接讓他入室來見,這可喜壞了陳無咎,來到内室後,他便拜倒在夫子面前,頓首道:“見過夫子,李将軍的大軍,送走了?”

  “嗯。”

  夏無且接過陶杯含水漱口,隻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陳無咎再頓首道:“如此說來,那份建言,夫子也已上書大王,讓李将軍氣前線實行了?”

  夏無且将口中的水吐到了銅盆裡。

  “這倒是未曾。”

  他招了招手,讓人将一份帛書遞上來,交給了陳無咎。

  陳無咎一看,這帛書不就是他苦思冥想,完善了黑夫關于“戰場救護”的建言後,轉交給夫子,請他過目并上書大王的麼?怎麼還在這!

  夏無且道:“我本已懷揣此帛書站在大王和李将軍面前,但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上書。”

  陳無咎顯得有些焦躁,不解地問:“夫子特地将我從魏地召回,讓我演示那小屯長獻上的裹傷止血之法,不是贊不絕口麼?又看了我二人關于戰場救護的建言,不也大為贊同,說這是救人治國的良策麼?”

  夏無且颔首:“那建言極善,除了能救死扶傷,激勵兵卒作戰而無後顧之憂外,還能大大提升吾等醫者在秦國的地位。”

  秦國的名醫醫和曾說過一句話:上醫醫國,其次疾人,下醫醫病。

  誠然如是,夏無且如今既已富貴,心中也難免有些名垂青史的想法,光靠扔荊轲的那一藥囊還不夠,他更想以醫生的身份留下自己的名字,成為一位“上醫”。

  這份建言就是個好機會,一旦實施,必然是大手筆的改革。醫者負責訓練專門緊急包紮的人手,再分配到軍隊上,這無疑能增加他這位太醫令的權力。

  夏無且肯定了那份建言的遠見卓識,不過以他對弟子陳無咎的了解,無咎恐怕想不出來這麼好的點子,多半是那個叫“黑夫”的安陸縣小屯長的功勞。

  陳無咎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現如今大王派李将軍帥師伐楚,東方烽煙再起,正是這提議大顯身手之際,為何卻……”

  “因為時間不夠。”

  夏無且歎道:“即便大王同意了,此策從實行到推行至軍中,至少要三個月到半年時間。但形勢刻不容緩,李将軍已率軍出發,先前攻魏的大軍也原地等待。這戰事,恐怕九月十月間就要打起來,就算立即訓練,也來不及安排到每個屯上。”

  專門練習裹傷之術不難,但要組織大批人學習,并推廣到部隊基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最後花費錢帛精力,人是訓練出來了,可到頭來卻沒在這場戰争裡派上用場,那豈不是徒勞無功?

  夏無且擔心的還不止是這點,有些話他不能和陳無咎明說,那就是,其實他對這次李信伐楚,信心不大……

  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夏無且這十多年來,不知見過王翦老将軍多少次出征,每次都能得勝歸來。不管對手是難纏的李牧,還是易取的燕軍,他都小心翼翼,帶兵越多,就越謹慎。

  可李信則不同,這個年輕人啊,沒有經曆過挫折,也從沒有李牧那樣旗鼓相當的對手與之較量過,所以推演兵策時看似沒有問題,可真打起來,誰都不好說。

  這個以車騎見長的小将軍,真的能帶好二十萬大軍,真的能一口氣滅掉秦國最大的敵人麼?

  所以夏無且雖然不知此戰最終勝負,但總覺得,李信此行,最多取得淮北,想要滅楚?很難。

  “無咎啊,老夫且問你,如何才能做一位人人稱頌的名醫?”

  陳無咎有些茫然地擡起頭,說了一堆夏無且當年教他的套話。

  夏無且卻搖了搖頭道:“名醫,不在于醫術有多高明,而是要嚴守五不治。其一,傲慢無禮、刁鑽蠻橫者不治;其二,重财輕命者不治;其三,疑信不決者不治;其四,過于虛弱無法用藥者不治;其五,絕症不治。”

  “以李将軍的性情,喜歡車騎疾攻,不喜穩紮穩打,縱然獻策,他在前線也不一定會實施,此為疑信不決者也。”

  “此外,一旦李信将軍不能獲全功,甚至落敗而歸。那戰場救護的功效,也無法傳入大王耳中,既不能彰顯救治傷兵之善,也無法證明此策能激勵兵卒士氣,于國何用?就像是吾等為人治病,卻無法除去病根一樣,不但無法得到嘉獎,甚至會反受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