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7頁)

  他見勸說無果,慚愧地看了一眼蹲在遠處的上百楚人降卒,頹然地回頭往城裡走去,歎息道:“我去繼續做擔架。”

  雖然俘獲了楚人抛下的車輿馬匹,但有時候,可能要棄車走荒野林子,無法走路的傷員就得靠手擡。于是黑夫便畫了個草圖,請程商在城内尋找材料,帶着兵卒,幫忙制作了一批後世常見的擔架,好歹不必再卸門闆擡人了。

  在程商離開後,黑夫又請示了李由,李都尉依然沒有改變主意。

  于是随着軍吏們一聲令下,殺戮開始了。一切都井然有序,先逼着楚人脫下甲胄,而後,秦人沉默地上前,冷漠地擡起弩機,後面跟着人持劍補刀……

  隻片刻之後,最後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地上多出了百餘具屍體,軍法官則大筆一劃,将這些人記到了斬首數目上。

  看着這一幕黑夫也隻能歎了口氣:“程商說的沒錯,秦楚之間仇恨鎖鍊,又更緊了幾分。”

  黑夫背過身子,看着從城内陸續走出的兵卒和車輿,五花大綁同樣扔在車上的鬥然,看着那些被屠殺的楚俘,雙目盡赤,隻有兩個還有用處的楚人軍吏卒長才得以幸存,他們将作為戰利品,和鬥然一起被帶回秦國去。

  屠驷、滿過來禀報道:“假五百主,城内的人都出來了,加上從楚軍手裡俘獲的幹糧,皆羸五日之食!”

  “善。”黑夫對翟沖、屠驷等人下令:“讓衆人将衣着更換成楚人的赤甲,藏起旗幟,打出楚人的旗号!”

  這也是李由要将楚人趕盡殺絕的原因,因為他們要易裝而行。

  鬥然的嘴很硬,什麼都問不出來,另外兩個楚人卒長也說不清楚,隻知道有位将軍在率大軍猛攻平輿。平輿隻有三千秦卒,怕是守不住多久,楚人目前可能都殺到新蔡城外了……

  最壞的打算,是新蔡也被楚人占領,黑夫他們就必須向西南渡過汝水,在楚軍控制區内再走兩三百裡,穿過整個淮西地區,抵達南陽郡地界才算安全。

  黑夫一點都沒有在敵後開辟根據地的想法,他們這些人在楚地,絕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上蔡、陽城方向,上十萬人的交戰裡,他們這數百殘兵就别去湊熱鬧了,趕緊溜要緊。

  在衆人忙着剝楚人衣甲時,黑夫則帶着已經完成換裝的嫡系部下,站在了原本拘押秦國俘虜的大坑邊……

  他們要向死難的袍澤做最後的道别。

  ……

  原本整整齊齊的一百人,現如今隻剩下七十人,其中不少還是傷兵,或裹着耳朵,或吊着手臂,其餘二十餘人,都已經犧牲在戰鬥中,被埋在了腳下。

  楚人的屍體都丢在外面,橫七豎八,秦人的屍體則被擡到坑中,整齊地陳列起來,還逼着楚國俘虜鏟土,将這裡重新填了,現如今,已經恢複了先前的闆實模樣。

  百多死者共享一個墳冢,也沒有墓碑,隻有土壤上整整齊齊插着的數十把殘劍。槐木的劍也在,位于最中央,拴在劍柄圓環上的絲帛輕輕随風飄揚……

  利鹹歎氣道:“生下來父母都給起了名,死後怎就都成了沒名的人了呢?連墓碑都沒有一塊。”

  “誰說沒有名?”黑夫反問道。

  “其他百的死者,我叫不出名來,但隻要是在我麾下,無論名、籍,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他們是黑夫的兵。

  黑夫甚至記得,自己為他們寫家書時,那些年輕的面龐都是怎樣的神情,各自說了些什麼話。

  “铮,你在家書裡向患病的父母問好,為自己一年未歸抱歉,并叮囑新婦一定要照顧好二老。”

  “緩,你當時在信裡抱怨軍營裡日子太乏味。”

  “鸠,你反複擔憂爵位的田宅是否落實。”

  “巢父,你憧憬回家後吃到的第一頓飯食。”

  “阙,你請家中姊妹幫自己問候同裡的意中人,擔心她是否已嫁他人。”

  “仲六,你保證說臘月祭祀時一定回去,帶着賞賜,光耀鄉裡。”

  站在這裡,聽着風吟,黑夫仿佛又聽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卻樸實的話語,回蕩在自己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