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贊賞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時闆着臉道:“滅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國千萬人之心,絕不可能更改!相裡子無須多言!”
“既然如此……”
相裡革掃視衆人,拱手道:“吾等亦隻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争城以戰,殺人盈城,但這一戰,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單純的嘴炮是不可能說服人的,南方之墨過去遊說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讓進攻者對可能會造成的損失心生疑慮。
“這倒不盡然,相裡子将秦國秦軍想成楚國楚軍了。”
黑夫道:“你方才說秦國大軍征戰,荒廢國内百姓翻耕種植、收獲聚藏,使百姓饑寒而凍餓死數不勝數?相裡子未至秦國,不知秦之風俗,其百姓樸,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肅然,一直到秋收大豐才發兵,在南郡,今歲豐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萬石!可供全軍将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嚴明,嚴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征召,故家家戶戶皆有勞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組織耕稼勞作,更有良匠制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勞力。南郡如此,秦國諸郡亦如此。故秦數十萬大軍出征,兵不必三籍,糧不必三載,國内生産并未受到太大影響,相持數月,因将軍飨士善食,士氣卻越來越高。”
“反觀楚軍,相持數月,面有菜色,連幾個月都撐不下去,隻能引兵東退而保,沿途百姓随之奔走,棄青苗于田地,舍裡闾城邑無算……”
“故此戰,對楚國軍民傷害更大才是真的。至于争城奪地,除了吾等外,稍後還有十倍的大軍抵達,十萬之師,圍三裡小城,旦夕可破!更别說,城中有墨,我軍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勝孰負?”
相裡革看了一眼程商,遺憾地說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麼?”
程商方才雖被相裡革說得慚然而退,但在底下旁聽思量良久,他也終于再度鼓起勇氣,對相裡革道:“相裡子錯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說: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時,天下人用言語表達的意見,也因人而異。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人越多,不同的意見也就越多。衆人都以為自己的意見對,而别人的意見錯,因而相互攻擊,這便是争鬥的由來。”
“到了近世,天下的諸侯,也因為意見不符,都用水火毒藥相互殘害,以緻天下混亂,有如禽獸相鬥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興戎。欲彌兵戎,便隻能讓天下之義,出于一口!九州萬國,歸于一國!而後方能繼續推行兼相愛交相利之道!實現天下大同!”
一席話說出,程商覺得自己暢快多了。
雖然墨者都誦墨經,但不同流派的側重點不同。
秦墨的準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墨子認為,政令不一,隻能導緻社會紛亂,所以當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一于上。這種高度的集權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這也是曆代秦王能容許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實現理想的途徑。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卻是“兼愛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依然遵循墨家兩百年前的行事準則。
故兩者是說不到一塊去的,相互亦視彼此為修正主義異端。
“故而秦墨選擇了被稱為虎狼之國的秦……想要将多餘的聲音一個個盡數殘滅?最後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裡革不以為然,他不認為一個嚴刑峻法的殘暴國家,能寄托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擔憂,但他沉吟半晌後,還是堅持道:“因為隻有在秦國,方能實現墨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之志!”
黑夫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國,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發于卒伍。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有封地、屬籍。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祿。比如我黑夫,無姓無氏之黔首,卻因為立下軍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屬。”
“而楚國卻與秦相反,我聽說,楚王将寵幸的弄臣、宗親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論其才幹如何,都置立為正官,任其結黨營私,隐瞞良道。我若是在楚國,如今恐怕依然隻是一介甿隸之徒吧?”
對于這一點,相裡革無法否認。
“故百年來,秦益強,而楚益弱,戰事未啟,勝負已分!此戰楚必亡而秦必勝!”
五百年的諸侯混戰,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須被終結,雖然終結它的秦,也逃不過崩析的命運。雖然秦始皇,雖會推行車同軌書同文,想讓天下大同,卻止不住征服的欲望,急兵急政,無法寄托起秦墨兼愛非攻,消弭戰争的希望。
但這整個過程,仿若分娩時的陣痛,不可能為了免痛,而讓嬰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後道:“秦國有一句話,叫‘世易時移,變法宜矣’。這就像醫者治病,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過去靈驗的藥方,也隻能加劇病人痛苦!”
“現如今秦滅楚,一天下乃大勢所趨,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戰争,已于事無補。長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統一的步伐,方為符合時宜!相裡子,這便是我說的,汝等還活在兩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變化!”
相裡革眼中有些悲哀:“這位率長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義,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義!縱然與所謂的大勢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