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食馕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
章台街黑夫家中,看着面前擺在盤中,麥黃色、熱氣騰騰,還裹了點肉餡的馕餅,秦墨程商聞着香味,咽了下口水,卻遲遲沒有下手。
他看着對面案幾上,慢慢吃餅的黑夫,歎氣道:“早先時,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雖不至于此,但也講究簡樸,若相裡革見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說秦墨數典忘祖了罷?”
黑夫聽到“相裡革”之名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來,是滅楚之戰時,孤身跑到秦營勸李由退兵的那個楚墨。
後來汝陰城破,他的三名師長悉數戰死,相裡革用麻繩拉着車辇,将他們的屍體運走……
自那天以後,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沖擊,總是在懷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确,都快得憂郁症了。
黑夫來到鹹陽再見他時,程商已經瘦了一大圈,面色越發苦楚了……
于是黑夫放下了手裡的食物,一邊擦手一邊道:
“如今楚國已滅,天下一統于秦,強者通吃,專門幫弱國抵禦侵略的楚墨,徹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秦墨正值大用之時,程兄卻終日憂慮,這是為何?”
程商默然,秦墨主要繼承了墨子“尚同”的理念,他們認為,隻要天下存在多國,戰争便無法消失。想實現天下大同,首先得實現政治上的統一,要讓所有聲音出于一口,以此來消弭戰争。
秦墨選擇了輔佐秦國統一天下,經過百年奮戰,飽受派系内外諸多質疑,終于實現了初衷。
秦墨也積極參與了帝國的建設,在那場封建、郡縣之争裡,墨者就堅定地站在郡縣一邊,秦始皇說:“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複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甯息,豈不難哉!”此言秦墨十分贊同。
但眼下的新王朝,距離秦墨理想中的國度還很遠,尤其是近來皇帝的一系列政策,更讓程商憂心忡忡,不由想起數年前,楚墨相裡革的預言來。
“秦王強兼六國,宰割天下,天下之人必不相愛,強必執弱,衆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
天下雖然統一了,但六國遺民對秦的恨意并未消失,為了穩定統治,秦始皇下令十二萬戶遷徙入關,此舉在墨者看來,略顯粗暴。
“六十多萬人衣食,若是處理不善,後果不堪設想,陛下太急切了。”
黑夫倒是不這麼認為,秦連六十萬遠征軍的口糧都能供應上,何況是在富饒的關中就食呢?難題無非是如何節省成本罷了,便笑道:
“程君是不是多慮了?眼下山東移民皆已住進新家,有城邑保護,口糧也有官府提供。雖然隻有宿麥,但我聽聞,山東之民已經喜歡上了面食,男子争先恐後去水磨房磨面,女子則跟着官府的庖廚學揉面發面烤餅之法。還有民謠曰,‘甯食馕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水磨房亦是新鮮事物,是黑夫向内史騰提出的主意。關中的麥氏已經有畜力的石磨,而南郡的連機水碓也已是十分成熟的技術,兩者結合,把舂米的碓換成了磨面的石磨,便能做出水磨來。
于是從上個月起,内史從南郡請來的工匠和秦墨合作,在渭水、豐水、灞水各個移民點處,陸續建立數十個水磨房。
關中人第一次見到這種不用人畜之力,就能自己運轉的器械,驚奇不已。但本地的老秦人,看完熱鬧後,卻無人走入水磨房磨面。
食物習慣的頑固性是極深的,就拿黑夫自己為例,偶爾吃一頓麥餅可以,讓他頓頓吃就受不了了,他還是更喜歡前世今生陪伴自己數十年的稻米飯,南方人更有“吃煞饅頭不當飯”的說法。
所以關中本地人也甯可吃自家産的粟黍,也不肯碰聞上去香噴噴的麥餅,唯獨山東移民别無選擇,隻能被迫食餅……
“小麥和面食在北方的推廣,就從數十萬山東移民開始吧,先讓他們吃慣麥餅,到了七八月,再讓所有人都在地裡種麥,如此便能成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慢慢擴大宿麥在關中的播種面積。”
麥比粟要高産,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但在曆史上,這個過程從漢代開始,直到唐宋才初步完成,一千年時間裡,麥子在北方都是雜糧。
黑夫還寬慰程商道:“以沣水、渭水作碾、磨,并轉五輪,每個磨坊日碾麥三百斛,能做到這點,程君和秦墨們功勞不小!”
但墨者的聖母病又犯了,程商遲疑地說,他以為水磨收的磨面錢也太貴了,乃是暴奪民衣食之财,奪民之用……
“反正不必人畜之力,何不讓百姓免費使用?”
墨家太理想主義了,黑夫哭笑不得:“建立磨坊可花了不少錢帛勞力,看守磨坊的官吏也需要俸祿,若是磨坊不能盈利,官府便沒有動力修築,恐怕不多時便會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