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禦駕隊伍不僅有文武百官、郎衛侍從,還有負責上千人衣食住行的馬夫、織女、庖廚、工匠,而在百工中,甚至還跟着三位“畫缋之工”,使用顔色、染料在絲帛、器物上作畫。若皇帝喜歡一地風光,便要他們将其繪于帛上,一路下來,已畫了不少。
但他們今日得到的任務卻有些不同尋常:皇帝讓三名畫工試繪西王母畫像……
繪畫神人難不倒畫工們,三人來自楚地,那是帛畫藝術最成熟的國度。楚人浪漫而想象力豐富,除了傳統的龍鳳帛畫外,畫工還經常描繪天象、神祇,以表現楚人想象中的神話世界。
其中一人甚至還畫過《山海經》中的西王母形象,便由他操持工筆,用朱砂、石青、石綠等礦物顔料,在上好的蠶絲帛布上作起畫來。
兩日後,畫成,卻見西王母形象是豹尾獸耳,頭發蓬松,虎齒外露,充滿了野性的魅力,她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放聲長嘯,雲霧溶溶腳下浮動舒卷。
畫工高興地将帛畫獻予皇帝,結果卻被扔了回來……
“重畫!”
三名畫工面面相觑,他們楚地的西王母,就是這副模樣啊。
但皇帝發話了,他們也隻得硬着頭皮重新考量,在咨詢了王绾等博學之士後,又費了兩日時間,終于重新畫出了道家在《列子》裡想象的西王母形象。
這下,西王母從半人半獸變為了一個鶴發童顔的白發老妪,她皓然白首,身穿羽衣,隐居在仙山洞穴裡,一位人首鳥身的“羽人”供她差遣。
然而皇帝隻看了一眼,還是不滿意,帛畫直接被燒了。
“不合朕意,重畫!”
事不過三,若是第三次還不能讓皇帝滿意,雖不至于直接拖出去砍了,但遭到懲處也是肯定的。
三名畫工愁得不行,隻能請算他們上司的少府丞黑夫幫忙,找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巫稚,求問陛下心目中的西王母,究竟該是何等形象?
巫稚已經開竅了,畫工虛心求問,他便緩緩道:“傳聞西王母不老不死,從黃帝時活到現在,當青春常駐,豈會是老妪?”
這下畫工們領會了,一合計,決定用在楚國時為楚王畫過的“巫山神女”為模闆,塑造一位青春永駐的美麗女神。
又二人,三名畫工協力完成的帛畫再次被送入行宮,當畫卷被挂起時,秦始皇隻見,整張帛畫描繪了天山瑤池的場景,高大的十二金人守在最下方,仿佛在等待着客人,往上看,筵席上滿是張揚的帷幔和鼎、壺和成疊耳杯,裡面灌滿了瓊漿玉釀和各種仙草仙果,羽人銜盞,仙女持簋,長蛇、大龜、鸱、羊狀怪獸分布周圍。
而帛畫最中央的位置,則是一位年三十許,身材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顔絕世,端莊、華美的女神……
她乘坐在六龍駕馭的車鸾上,兩隻白鶴立其左右,其頭頂是内立金烏的太陽,顯得璀璨無比。
畫工們伏地上,忐忑地等待皇帝發落,但秦始皇卻久久無言,雙目欣賞着畫工們重現的瑤池之景,王母之容,過了好一會才贊道:“甚善!”
畫工們大喜,遂獻上了一首賦,來形容西王母的容貌:
“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玮态,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晔兮如華,溫乎如瑩。其盛飾也,則羅纨绮績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遊龍乘雲翔……”
雖然很合乎情景,但這是直接剽竊了宋玉的《神女賦》,楚人畫工自作聰明,卻不料秦始皇身邊有人讀過這篇的,立刻指了出來,秦始皇倒沒有怪罪畫工,隻是道:
“朕身邊,為何就沒有文采斐然如宋玉者,能作一篇《西王母賦》出來?”
此言一出,精通辭賦的近臣們都躍躍欲試,但秦始皇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還是不喜歡楚國的賦,過于追求辭藻華麗,太過矯揉造作,而且還夾雜了大量楚地才有的詞彙。
于是秦始皇嗟歎道:“西王母乃天帝之女,禀天地陰陽造化之妙,其象無雙,其美無極,其狀峨峨,非親眼所觀,何可輕言其貌?寡人必見之!”
……
是夜,讓人将帛畫挂在自己寝宮中,秦始皇端着燭火再度久久端詳,目不轉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當連内侍來請問,今夜是否要招随行的嫔妃侍寝,他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自從胡亥之母死後,皇帝也失去了最後一位還算寵愛的妃子,其餘諸嫔、七子、八子,在他眼中都無甚區别,而從六國擄掠來的數千宮人,他心存警惕,更無一垂青,隻讓她們在修築好的六王宮裡枯老。禦駕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辘辘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