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紅糖的緣故,烏氏倮對黑夫此人印象不錯。
但對黑夫進言的“西拓”之議,烏氏倮仔細思量後,覺得這項建言若推行,簡直是在挖自家的根!
他之所以能富至萬金,禮伉千乘,就是因為在秦與胡戎之間長袖善舞,做轉手貿易,賺取利潤,少府和典客對他的管制也不嚴。
可如今,一旦西拓之策推行,首先将有許多内地移民湧入北地、烏氏,與烏氏戎族争利。其次,秦若發兵擊胡、戎,消滅了塞外的羌人、匈奴、月氏,将河西河套等豐饒草場占為己有,由官府直接在當年畜養牛馬。
那樣的話,他這中轉商人,還有什麼用處?恐怕不出一代人,家族就要衰落了。
故在皇帝令群臣商議此策時,烏氏倮才旗幟鮮明地表示了反對。
但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本着“兩害相較,則取其輕”的念頭,不願子弟去南方水澤之地發黴的關中老秦世族,幾乎全部支持西拓。
更要命的是,皇帝竟在隴山做個一個怪夢,被陳寶巫稚一解夢,認為這是西拓的征兆,更堅定了決心,已将其定為國策,要在未來數年内大力推行。
所以皇帝此時發問,問的已不是烏氏倮的意見,而是想看看他,在這西拓國策中,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烏氏倮不敢再直言反對,隻能拐彎抹角地說起了征服胡貉之地的諸多困難來。
首先是軍事征服的不易。
烏氏倮斟酌一番後,用流利的夏言道:“敢言于陛下,塞外羌人、戎人弱小,不足為慮,然匈奴、月氏,均是草原的大行國,人口數十萬,控弦者十萬……”
“匈奴、月氏之人,兒童即能騎羊,引弓射鳥鼠,稍長大則能射擊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力能開強弓,全都披挂皮甲,騎着戰馬。其風俗,平常無戰事時,則随意遊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為生業;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以便侵襲掠奪,這是彼輩的天性。他們的長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铤,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來去如風。”
這時候,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二十年多前,趙将李牧不也以車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gòu)者十萬人,大破匈奴犯邊者十數萬麼?”
一回頭,卻是特地從泾陽縣趕來,觐見秦始皇的大上造羌瘣(lěi)……
雖然年近六旬,但羌瘣是個好戰分子,滅六國後休憩了一年,他渾身都不自在。對西拓之議,亦是舉雙手贊成:想封侯的不止黑夫一人,老爺子也想再進一步,掙個關内侯當當呢!
他朝秦始皇作揖後,目視烏氏倮道:“是役,李牧不僅大敗匈奴,還滅襜褴,破東胡,降林胡,匈奴單于奔走。其後十餘歲,不敢近趙邊城。”
李牧雖曾是王翦、羌瘣的對手,但羌瘣卻仍然尊敬他。
“李牧以趙一國之兵,便能力挫匈奴,如今陛下合天下之力,又有橫掃六國的将士用命,何愁不能奪取河西、河套?”
雖然同為北地羌戎豪長,但烏氏和羌氏卻并不和睦,在秦未統治此地時,他們的部族便是仇敵,如今雖同朝為臣,但意見也常常向左。
烏氏倮知道,秦始皇是故意在北地維持兩家豪長的均勢,絕不會坐視任何一家壓倒對方,所以他有自己的底氣,“比封君”的地位,亦不亞于大上造,便道:
“不然,李牧是背靠邊隘,引誘匈奴來犯,才加以反擊的。但如今陛下卻欲主動出擊,與當時情形不可同日而語。匈奴、月氏,均為草原廣野之地,此利于騎兵作戰之地,步兵遇之,十不當一……”
羌瘣卻有些不屑:“匈奴月氏有騎,秦無騎乎?隴西、北地、上郡、雲中、雁門、上谷之騎,加到一起,亦不下數萬!本将軍,還有李信,皆是擅長騎戰的!”
烏氏倮仍搖頭道:“中國之騎,恐不如胡貉之騎。河套、河西之馬能上下山阪,出入溪澗,疾馳飛奔,此中國之馬弗如也。匈奴、月氏之騎兵,險道傾側,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如也;匈奴、月氏之民,風雨疲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如也。此匈奴、月氏之長技,若入胡境,無異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大上造敢說一定就能獲勝麼?”
雖然他說的都是事實,但羌瘣暴脾氣上來,當場就抛下話,請秦始皇讓他領兵,定能擒得匈奴單于、月氏王來。
秦始皇卻道:“北地軍務,自然少不了老将軍,不過,在匈奴、月氏之前,還是先替朕将雞頭山以北的朐衍(qúyǎn)戎掃滅罷。”
朐衍,便是北地之外,後世甯夏一帶的部落。秦始皇雖然喜好急利,但歸根結底,依然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知道西拓要一步一步來。三年之内,先将國境與匈奴、月氏接壤再說。而對匈奴、月氏控弦十萬的實力,他亦早已知曉,所以之前才有先南後北的想法。
皇帝又看向烏氏倮,讓他繼續說下去。
仗着自己是對匈奴、月氏最了解的人,烏氏倮再接再厲,繼續道:
“臣也曾說過,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于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徒,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也。”
“而中國之人不然,必立城郭,務田畝為業,到了河套、河西,以何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