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根莖、沙漠狐的囊胃,甚至是橐駝的駝峰,都儲藏着水,這片貧瘠的沙漠上,散居着幾萬被趙主父擊敗後,逃竄至此的樓煩農牧民,就像星星灑落在星空一樣,遍布沙海。
他們和白羊一樣,臣服于匈奴單于,因為樓煩善射,能用當地胡楊木制作強弓,所以被匈奴人喚作“昂沁夫”,就是弓奴、獵奴的意思,每年匈奴單于會從這裡收走大量木弓和牲畜,所以河南地的樓煩一直窮困潦倒。
此處居民能提供的主要貨物,是橐(tuó)駝,烏氏延買下了幾頭橐駝給陳平騎乘,在馬兒容易陷進去的沙子上,如履平地……
陳平暗暗記在心裡:“此地道多深沙,輕車往來,猶以為難,若大軍深入,載谷至此,必緻滞陷,換橐駝為宜。”
橐駝看似行走緩慢,可在沙漠中,卻比車馬更快更穩,且能載不少重物。
走了數日,渡過大河,他們終于離開了沙漠,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網交織的平原,滿目的綠意和森林,讓陳平難以想象,這居然是塞北?
這便是匈奴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到處都是白色的氈帳群羊,若黑夫在此,恐怕又要吟一句:“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了。
大河在此放緩了腳步,留下大量黃褐色的淤泥,陳平在家時也是跟兄長務過農的,會一點辨土的功夫,他撚起來試了試,隻覺得這是上好的耕田之地。
烏氏延對陳平道:“據說數十年前,東邊有位趙王曾發兵至此,還在北邊的陰山築了一座要塞,叫高阙塞。”
“肯定是趙武靈王了。”陳平了然,不過這裡距離趙國本土實在太遠,加上發生了沙丘宮變,趙國在河套的小據點,很快就被廢棄,退回了雲中雁門一線。
匈奴部落在河套最為集中,烏氏商隊不緊不慢地在各部行商,花了月餘時間,才走出河套,途徑被匈奴摧毀的九原城廢墟,陳平又是一陣唏噓。
“昔日雄城,如今卻殘破至此,可惜,可歎。北假之地較河南地更為富饒,沃野千裡,水草豐美,土宜産牧,宜複營城邑,事耕屯,此乃備邊之本也!”
不過陳平也清楚,自己是為北地郡尉黑夫辦事的,明年的目标,仍以賀蘭、河南地為主,至于北假,那是雲中郡蒙恬的攻略目标……
但對匈奴進行全面了解,不是什麼壞事,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本着這種心思,陳平繼續東行,到七月下旬時,他們抵達了單于王庭:頭曼城。
……
匈奴人不會夯土燒瓦,頭曼城的磚瓦,是從趙九原城運來的,規模也很局促,在陳平看來,隻相當于中原一座小鄉邑,豈能當得起“單于王庭”之名?
烏氏延聞言哈哈大笑:“這小邑,隻是匈奴人用來儲存弓矢、糧食的地方,客旅不得入内。真正的單于庭不在城内,而在城外,在蹛(dài)林邊上!”
他一番解釋,陳平這才知道,匈奴計算季節,不按固定時間,而是視青草枯榮為一年,又以母匹懷胎、産駒、斷奶成長、放駒歸群為春夏秋冬四節點。
按照這四個時間,匈奴人又有兩次重大的朝會,第一次是夏天母馬産駒後,大會于祖地龍城,由單于統領各首領祭祀祖先、天地、鬼神,這是匈奴最重要也最莊嚴的祭祀活動。
而馬駒斷奶成長時的七月末、八月初,則大會頭曼城外的蹛林,這一次屬于行政大會,主要目的是計算人口和牲畜數量,收取貢賦。
陳平明白了:“與中原的上計相仿,這倒是新奇。”
時值入秋,正好是匈奴人一年一度的“蹛林大會”,烏氏延便帶着陳平去看看熱鬧。
“頭曼單于自号草原之鷹,喜戴金頂鷹冠。”
路上,烏氏延也和陳平說起了頭曼單于的故事。
“據說頭曼單于的父親曾率十餘萬匈奴入趙,被一位趙将大敗,匈奴一度中衰,四分五裂。但頭曼單于又聚攏了部族,用了三十年時間,匈奴的實力,已恢複如初。”
這“恢複如初”并非虛言,陳平在賀蘭草原,冒頓王子婚禮上看到了數千騎匈奴人,本以為那已經夠多,但眼下卻發現,真是小巫見大巫。
四面八方的草原上,均是騎馬馳騁的匈奴人,壯士輕騎躍進,老幼婦女則驅趕着牛羊馬匹。懾于頭曼之威,遠近部落盡數到場,聚十萬之衆,帶來奉獻給單于的牲畜,也不少于這個數量。
陳平他們這一行人的打扮,很快就引起了匈奴人的注意,十名巡邏的騎手馳騁靠近,詢問衆人的來意,得知是烏氏商隊後,低語一番,便護送他們前往頭曼單于處。
枯黃的草海的中央,是一大圈氈帳,圍繞方圓十餘裡,來參與大會的匈奴人按照方位駐紮。而越過氈帳,陳平看到了一片孤零零屹立在草原上的林木,這便是“蹛林”。
轟隆聲傳來,并非天邊的驚雷,而是無數馬蹄踩踏地面帶來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