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齊統治時期,晏氏仍然不得重用,就這麼不溫不火地過了兩百多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也是高密豪強之首,家富數百金,僮仆附庸數百。
黑夫頓時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原來是名臣之後,城中可有晏子廟?”
高密令搶着道:“有,在城西!”
“善。”黑夫示意:“二三子在前帶路,本吏曾聽聞晏子故事,一向敬佩,如今途徑其廟,必拜之!”
……
黑夫在高密給衆人留下的印象,和淳于縣的黑色恐怖不同,他收起了冷酷的外表,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笑容。沒有撤換高密官員,對本地豪長也和藹可親,抵達高密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祭拜晏子廟,以示對這位本地先賢的尊敬。
在晏子廟内,他還拿出了準備已久的“禮物”,一部紙制手抄本的《晏子春秋》!
晏泊和他的老父親,晏氏族長原本還戰戰兢兢,不清楚這黑面郡守到底要幹什麼。見到此書,頓時大驚,顫抖着接過來一看,發現居然是全本的,比他們家收錄的幾部殘卷要齊全,許多失傳的故事,都能從中找到!
長史陳平解釋道:“田齊滅亡後,臨淄藏書均運至鹹陽禦史府,郡守素喜晏平仲之事,便跟柱下史讨得此書,又令刀筆吏将其整理出來,一一抄錄在紙上,裝訂成冊,此番入齊,便帶了兩本……”
黑夫道:“一本我還要繼續研讀,至于這一本,便交由晏氏,供奉于晏子廟中罷。”
晏氏父子連忙下拜頓首,感謝郡守的恩德,黑夫卻扶起了他們,感慨道:
“應該我感謝晏子才對,書中諸位事迹,我受益良多,而其中最喜歡的,便是《晏子使楚》的故事。”
黑夫甚至當衆朗誦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嘿,此言曆曆在目,真是诙諧而又聰慧,隻恨晚生了三百年,不能與晏子交!”
他倒是沒說謊,前世學這篇課文時,的确挺喜歡晏嬰的,矮個子的政治家,往往有過人的魅力。
到了最後,黑夫甚至當衆道:“假令晏子在,餘雖為之執鞭,亦可耳!”
此言震驚了衆人,高密縣令、丞、尉整個過程不斷附和,而晏氏及高密各豪長氏族,則為黑夫的表演感動不已。
下車便來祭廟,這可以作假,派人抄錄《晏子春秋》,對這位大吏來說也不算難事。
但能背誦出裡面經典的段落,這肯定是真情實意,絕對做不了假!
一番祭拜後,黑夫宣布,晏子廟将作為高密本地的“公室祭”,每年由官吏主持祭祀一次,這更讓晏氏欣喜若狂。他們本來吓于黑夫在淳于留下的威名殺氣,眼下卻覺得,這真是一位難得的好郡守。
是夜,高密縣諸吏豪長招待為黑夫接風宴飲時,官吏和豪長輪番起身敬酒,說了很多阿谀溢美的話。
黑夫卻比了比手勢,讓衆人肅靜,舉起杯盞道:“我在臨淄,路過齊宮路寝之台時,駐守當地的官吏告訴過我一個故事。當年,齊景公和晏子坐于路寝。齊景公歎息說:‘美哉室!将來不知将被誰占據。’”
“晏子說,占據此室者,或是田氏?田氏雖然沒有大的德行,然而對百姓有施舍,将把執齊政。君侯的後代如果稍有怠惰,那齊國,或将被田氏取而代之!”
這個故事是陳平臨淄一日遊後,回來告訴黑夫的,如今便用上了。
黑夫歎道:“晏子睿智,是真知灼見也。不出百年,田氏果代姜齊,而田氏侯王屠戮呂氏,逐國、高,黜晏氏,均遷之于萊地。終田齊百餘年,四氏遂不得複用,君侯卿大夫之子孫耕于膠東,宗廟之犧,竟為畎畝之勤,真是可悲,可恨!”
幾百年前的膠東,是剛剛被齊國征服的萊國舊地,經濟條件最差,人口最少,于是,在鬥争中失敗的晏、國、高,統統被趕到這開荒,末代姜齊君侯,齊康公,也被遷于膠東海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之後百餘年,這幾家都被田氏牢牢壓制,沒有複興的機會,他們是田齊時代的郁郁不得志者。
其他人還好,晏氏的幾個士人不由長籲短歎,覺得是齊景公太糊塗了,晏子都說到這份上了,竟還沒有察覺田氏的狼子野心,最終導緻社稷被篡。他們對自家列為卿士,名重天下的姜齊時代,還蠻懷念的……
田齊時,晏子的後代不敢表露不滿,如今田齊亡了,又來了位“崇拜晏子”的好郡守,便紛紛應和起來。
泥腿子出身的黑夫,此刻卻仿佛忘了自己的階級,一番為晏氏等姜齊舊貴族抱不平後,他又說出了一句腦洞大開的話。
“如今田氏得國不正,而遭卒滅,這也算是我大秦始皇帝陛下,為姜齊報仇了!”
哈?衆人面面相觑,還有這種說法?
不過想想,秦始皇将姜齊時代的名相管仲放進“靖邊祠”裡,在臨淄等地建祠祭祀,似乎還真有點同情姜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