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第6頁)

  “又出什麼事了?”

  白生暗道,一般要貼公文,都不是什麼好消息,要麼是征發民衆服役,要麼是耀武揚威的宣布,很遠的塞北打了勝仗,斬首胡虜多少雲雲。

  “秦人打勝仗,關吾等什麼事。”白生暗暗嘟囔。

  其實也沒多少人圍觀,因為普通膠東人别說秦篆了,懂齊字的都少。白生亦然,雖然做了好幾年秦的“黔首”,但他學的依然是齊言齊字、詩書禮樂,對虎狼之秦的律令文書,提不起半點興趣。

  用他父親的話說,田畝三百,勤勉一些,每年收獲不比一個縣官俸祿差,為什麼要去當讨鄉親怨恨的秦吏呢?為虎作伥的人畢竟少數,并不是人人都削減了腦袋想當官。

  白生雖然好奇告示上寫了什麼,卻沒空等小吏用東齊語言宣讀,便匆匆往桃林方向趕去。

  東岸的桃林,有一片在當地很著名的空地,數年前,一位從魯地至此的大儒浮丘伯在此開壇教學,遠近八方都聽聞他的名聲,前來求學。

  據說浮丘伯是荀子的授業弟子,以掌握了《詩》三百篇而出名,他原本在魯地、淮泗一帶活動。楚亡後,秦人占據魯地,浮丘伯便避難至膠東。

  卻沒料到,齊也很快亡了,好在秦政難以出即墨城,當地官府也沒怎麼管他們。浮丘伯便一直授課,他收的束脩不貴,幾根肉幹而已。于是學生越來越多,至今已有百餘人。

  和往常一樣,白生遠遠便能看見數十人席地而坐,将桃林占得滿滿的,而他們的夫子浮丘伯位于中間。

  今天氣候暖和,日頭晴朗卻不酷熱,畫眉在發出綠芽的桃林邊宛轉唱歌,這是一個聽學的好天氣,夫子和弟子本該誦讀詩書,或者激烈地讨論問題,但今天卻有些不同尋常,一切偏安安靜靜的。白生甚至見到了幾個雖拜入浮丘伯門下,卻很少來聽課的中年人,所有人都肅穆着臉。

  看見這些情形,白生略感詫異,暗道夫子不會是在為我遲來而生氣罷?他隻能硬着頭皮上前,拱手道:“夫子,弟子來遲……”

  浮丘伯正坐在一株老桃樹下,他年紀不小了,腰背有些彎曲,頭發也稀稀拉拉,但鬓角的白發依然梳理得一絲不苟,席子右邊是幾卷竹簡,席子前方,則是一塊平整的沙盤,還有一根樹枝,這是弟子們用來習字的。

  浮丘伯原本看着沙土緘默無言,白生的到來,卻好似将他驚醒了一般,也未怪罪弟子遲到,溫和地點了點頭,讓其就坐。

  白生連忙坐到了平常的位置上,邊上是從魯地便追随夫子的魯穆生,他低聲問魯穆生:“出了何事?”

  魯穆生轉過頭,眼圈竟有一絲紅潤:“你沒聽說?”

  白生忙着照顧父親,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再看其他同學,個個看來都很憂愁,心中更惑,這時候,浮丘伯卻開口了。

  “二三子,今日不先講課,且先随老朽将《齊風》吟誦一遍。”

  課堂仿佛恢複了正常,抑揚頓挫的誦讀響徹桃林,浮丘伯讓衆人挨個起身,将十一首《齊風》誦讀一番。白生吟誦了《東方未明》,得到了浮丘伯的誇獎。

  而輪到下一個,名叫“申生”的即墨弟子時,他頌着《雞鳴》,一時間感情激動,連聲音都在發抖。

  這詫異的情形,卻沒有人笑,皆感同身受。

  接着,他們又拿起樹枝,開始在面前的沙盤上,以齊文字,書寫其中的章句。

  齊系文字不獨齊國一家,包括齊、魯、邾三國,異體字繁多,裝飾筆畫醒目,看上去很花哨和漂亮,就像齊人的生活一般。

  往常大家對寫字這種簡單的事,都有些興趣寥寥,但如今卻個個都那麼專心。桃林十分安靜,能聽見樹枝劃過沙子的輕響,有時候一些鳥鵲飛過,叽叽喳喳,但是誰都不擡頭看一眼。

  他們都極其認真地寫着,仿佛這是最後一課。

  等一些做完後,日頭又往西邊偏斜了幾分,浮丘伯歎了口氣,讓衆人停筆,說道:

  “今日,我不僅要講《詩》,我還要說說,儒林之史!”

  ……

  桃林之中,簡潔而富有邏輯之美的話語,用大儒浮丘伯沙啞而蒼老的聲帶說出。

  “餘從荀子學,荀子言,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

  “故孔子擔憂王道廢而邪道興,于是編定《詩》《書》,整理禮樂。他到齊國聽到了美妙的《韶》樂,便沉迷不已,三月不知肉味。他從衛國返回魯國,開始校正樂章,使《雅》《頌》之樂各歸其位,有條不紊。但由于世道混亂,無人起用孔子,他隻能感慨:‘若有諸侯肯用丘,隻需一年,便可治理好國政。’當時,魯西郊獵獲麒麟,孔子聞後哀道‘吾道窮矣’,于是在孔子最後的日子裡,撰寫《春秋》,以當王法,其文辭精約深隐而寓意博大,後代學者多傳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