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黑夫卻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皺起眉來,暗自道:
“赢了儒法第二回合的争端,打擊了競争對手,李斯倒是樂得高興了,但從長遠來看,這對整個國家的統一,有些不利啊……”
他深知,統一絕不僅限于政治、領土,還有意識形态。
夫妻三觀不合都過不到一塊,何況那麼大的國家,那麼多的人。墨家理想中的“兼相愛”很難做到,但治下百姓對新王朝産生歸屬感,卻是必要的。
秦朝已并海内,通過車同軌書同文,讓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識形态的統一,才剛剛起步,距離“九州同貫,六合同風”為時尚早,廣袤的六國,兩千多萬人口,認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光靠一紙政令顯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認同,需要潛移默化,潤物無聲。
整天闆着臉的法家秦吏不擅長幹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适合,雖然這群人中良莠不齊,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泰山封禅是一個極佳的契機,這是天下人都承認的國家祭典,是聖君仁王才能做的事。而封禅所祭的對象是“天”,也是人人信奉的至上神。
封禅,能讓關東知識分子對秦朝心生好感,将他們招安。但如今,陰差陽錯間,卻反而成了分裂的伊始,儒生們,現在恐怕和朝廷離心離德了吧……
“在想什麼?”葉騰見黑夫久久未言,便問他。
黑夫停止了思索,笑道:“我想知道,這場争鬥裡,婦翁站在哪邊?”
“我乃廷尉,掌天下律令刑獄,自然得站在法家一邊。”
沒錯,韓非死後,法家已經不再是一個學派了,而擴張到整個秦朝的官吏群體。從每日抄錄律令簡牍的基層小吏喜,到地位尊崇的丞相李斯、廷尉葉騰。隻要認同律令,誦商鞅之法,就能被看成是法家的信徒。這個群體是如此的龐大,它是帝國維持統治的支柱。
葉騰雖然是個心思缜密的政客,但也未能像黑夫那樣,想這麼長遠,他說道:
“自從當上了右丞相,陛下又讓他的諸女嫁給幾位公子後,李斯對老夫的争競之心,倒是少了許多,言談十分客氣。思來想去,或是你先前提出的鞏固關西根本,以及開拓西北的建言,剛好幫了李斯一把,若沒有西拓,沒有尋找西王母邦的動力,陛下定會對東方有更大的興趣,儒生和方士,也能有更多機會。”
黑夫啞然失笑:“如此說來,我雖然人在膠東,但已經被儒生、方士們認為是敵人了?”
“莫非你還想與他們化敵為友?在封禅一事上幫他們一把?”葉騰注視着女婿,黑夫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卻搖頭:“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再說了,我與李、王二位丞相不同,我的戰場,既不在朝堂,也不在泰山……”
他露出了笑:“而在膠東!”
“陛下在泰山得到隻有憤怒和失望,但我保證,膠東的新政,定能讓他耳目一新!”
第0507章
風雨欲來
“我……我實在是爬不動了。”
泰山雖然不算高,但要一個兩百多斤的胖子從山腳爬到山頂,無異于一種酷刑,張蒼還未到半山腰,就嚷嚷着自己不行了。
黑夫在前,回頭指着他笑罵道:“随行諸人能與陛下一起登泰山,目睹天子封禅之禮,都與有榮焉,唯獨你張子瓠聽說自己也在列,便臉色酸苦。”
張蒼翻了翻白眼:“我看是陛下嫌我總愛在他耳邊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意要讓我上來受苦,早知如此,我也攙和群儒的争執,讓陛下罰我在山下等候,在榻上捧着紙書細讀,那該多好。”
今天是八月十五,泰山封禅的日子,大典分兩步進行,首先是“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築土為壇以祭祀上天,以報天之功,要在泰山頂上舉行。
秦始皇早在一年前就在計劃封禅,便讓濟北、薛郡在山南山北各自辟山修路,将過去小徑改造成可容坐辇陽坡、南坡二道。
這項大工程的一個副作用是,泰山周邊活動的老虎受驚出逃,被官府獵獲,甚至抓了頭白化病老虎,被喜滋滋地當成祥瑞獻給皇帝。
而從孔子時代起,常年隐匿在泰山山林裡,逃避“苛政猛于虎”的野民們,就隻能冒着危險,往更深的丘陵裡鑽。
薛郡和濟北郡當然不會讓忽然跑出來的窮困野民打攪到皇帝的封禅儀式,搜了許多次山,力求做到野無遺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