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雖逝,但留下來的學識不滅。”
張蒼受了鼓勵,咬着牙道:“我知道,今日在泰山頂上說這番話,掃了陛下封禅求長生之興,實在是不合時宜。但這些道理,雖不被陛下和諸公理解,甚至連李丞相也不再提及,但張蒼卻不會将其舍棄!定要将其發揚光大!”
“何其難也。”
黑夫卻搖了搖頭:“荀子之言雖是真知灼見,但這世上之人,卻信者寥寥。”
廣大黔首自不必說,社會上一般人的思想,與精英們所達到的高度尚有不小的差距。黑夫的家裡人,就無不笃定神明,他母親還在雲夢澤畔捐了一個少司命廟。再翻翻《日書》就可以窺見,人們多如牛毛的禁忌,和繁雜的避邪驅鬼法術。
在古代,中國人雖然十分功利,什麼神都信,但就是不相信沒有神。
唯物論在底層沒有基礎,那高層呢?
首先,有“天命”加持的皇帝是絕不會承認的,一旦承認,長生、求仙,都成了泡影,這對秦始皇來說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再放眼社會的中層,九流十家的知識分子們,墨者尊鬼神,儒家講究天人之感,道家黃老對神秘主義也十分中意,方士化的陰陽家就更不必說了,他們就是靠鬼神仙術吃飯的。
法家理論裡極少談及天地神明,也推崇人的力量,但在秦朝,他們多是官吏,除了謹遵律令外,極少動腦思考更深層的東西。
思來想去,唯獨可能接受這一理論的,就隻有埋頭苦耕,希望用人的力量而不是老天爺賞臉,增加糧食産量的農家了……
從數十年前,那場震驚稷下的天人之辯起,便決定了,荀子“天人相分、人定勝天”的理論,隻會被少數人笃信,這群人,還被各家當成了異端……
張蒼懷揣的理念,像極了黑夜裡亮起的一點燭光,微弱卻奪目,但随便一點風雨,就會将其打滅,再次被點亮,可能要到很久以後了。
黑夫不希望兩千年後,有人在故紙堆裡翻出了荀子的話,才驚訝地說:“我們的先輩在那麼早的時候,思想就到了如此高度!”
于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依我之見,若想要人相信一件事,光說道理可沒用,還得證明!”
張蒼詫異:“證明?”
黑夫點撥他道:“打個比方,我做亭長那些年,家鄉的人常說,螢火蟲是從腐草和爛竹根而化生的,衆人信之不疑,但我不信。”
“于是閑暇時,我便在雲夢澤畔的泥地裡翻找,發現螢火蟲其實也是卵生的。秋冬之際,螢火蟲在水邊的草根産卵,使之潛伏土中,次年季夏之月,草蛹化為成蟲,從土裡鑽出來,在旁人看來,就是所謂的腐草化螢了!”
“原來如此!”張蒼也有些詫異,他自己沒有觀察過,也以為螢火蟲真是腐草化成的。
“你瞧。”
黑夫攤手道:“你也如此,何況旁人?人們不明白事物的變化過程而隻看到成果,因為不明所以,故稱之為‘神’,可若是将這變化過程找出來,讓人知道原來如此,将那神秘的紗布揭下!這就是我說的證明,據實以明真僞也!”
“我明白了!”
張蒼是聰明人,一點就通,他大喜過望:“我說衆星旋轉,日月交替,四季有時,風雨施博,這些都是自然發生的,而非天意,但沒有人信,因為他們不清楚這其中的變化,隻能歸結為天數。除非我去證明它,将這變化過程找出來!”
辯證辯證,光是辯,沒有證怎麼成?眼看張蒼被自己引到一條新道路上,黑夫暗喜,也擊節道:“沒錯!”
張蒼興奮了起來,猛地灌了一口酒,解了羊裘,走到已經小了許多的雨中,仰頭笑了起來,念了一首古樸神秘的詩歌。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自明及晦,所行幾裡?”
張蒼回頭對黑夫道:“這是屈子拜訪稷下學宮時,留下的《天問》!當初夫子常常看着它,念叨這一百七十多個疑問,稱之為千古萬古至奇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