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第4頁)

  入得衡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水面,這是申池的一部分,向内凹進構成池塘,池邊有多塊青石琢成的石欄。

  張蒼伏在石欄上,指着水面道:“若是五六月來,便能看到滿池水面都被荷葉遮蔽,荷花也綻放正盛,隻可惜……”

  隻可惜,黑夫看到的,卻是池中漸漸凋零的荷葉,滿眼殘敗,就像如今的稷下一般。駐軍在此取水洗衣,使池子也渾濁了不少。

  其他地方也差不多,稷下先生和他們弟子居住的庭院,如今成了軍漢們睡覺的兵營。曾經汗牛充棟的藏書之室,被搬得空空如也。荀子和孟子門徒談“天人之辯”“人性善惡之辯”的辯壇廣場,成了兵卒集合訓練的地方。

  就連昔日鄒衍、田骈、慎到、荀卿講學的桃林,竟被駐兵砍伐大半,當成柴火燒……

  “還不是都怪你。”

  張蒼看稷下變得面目全非,惋惜慨歎之餘,也吹胡子瞪眼,怪起黑夫來。

  “怪我作甚?”

  黑夫莫名其妙,他既沒有參與入齊之役,也不是臨淄地方官,稷下衰敗,與他何幹?

  張蒼本就是打趣,點着隻剩下一堆木樁的桃林笑道:“你在豫章、北地時,倡導士卒喝開水以減少疫病,此策已經流傳開來,如今各地的将軍,隻要有條件,也令其兵卒喝熱水,這就需要許多木料,這片桃林,可不得遭殃?”

  黑夫知道張蒼在開玩笑,卻也道:“人既已去,空留桃林何用?”

  張蒼一愣,而後颔首:“沒錯,稷下最重要的,不是庭院宮室桃林,而是人,人留則文盛,人去則文衰……”

  想到這,張蒼有些意興闌珊,歎道:“時遷事移,稷下已敗矣。真是可惜,我欲探尋天地奧妙,自然規則,但學識是有限的。光是閉門造車,則出門不合轍,恐怕做不出成果。我需要有弟子協助,還要與人辯論,若稷下還在,當是最好的場所。”

  黑夫可以理解,笑道:“真理越辯越明嘛。”

  “沒錯,真理越辯越明!”

  張蒼眼前一亮:“夫子也說過,若沒有孟子之徒、墨者、名家、黃老與他辯論,他對天人、名實、善惡、利義、王霸這五辯的認識,也不可能日漸加深。而隻有辯論,才能讓理念傳遍天下,為人所知……”

  人們不喜歡看晦澀的書,卻喜歡聽熱鬧的嘴炮吵架,當初稷下辯壇的那些命題,那些精彩的言論,常能讓天下士人津津樂道。

  但學者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稷下已毀,根本沒有這個條件。

  “我倒覺得不一定。”

  黑夫卻笑道:“稷下是衰敗了沒錯,不過,稷下傳承的求學精神也亡了麼?我覺得不然。隻要人還在,稷下就還在!”

  “人還在,稷下就還在……”張蒼聞言,若有所悟。

  回想起這幾百年來的事,莫不是如此。張蒼記得,夫子荀卿曾對他說過,古人之學,必有所受,皆出于周王室之官,比如儒家推崇的六藝,本就是周朝官學對貴族的教育,老子最初也是周守藏室之史,那時候天下的文化中心,在洛陽。

  但王子朝之亂後,洛陽遭到了極大破壞,連藏書也陸續流散各地,之後私學興起,随着孔子、少正卯等開壇授徒,天下的文化中心,就轉移到了魯。

  孔子既沒,七十二徒開始分裂,或入齊,或入楚,或入晉,但新的中心很快出現,那就是魏文侯時的河西學派,以子夏等人為核心,學派有不少人成為魏國的治世良,法家思想也在那兒萌發,魏國,是戰國早期當之無愧的文化中心。

  之後是稷下學宮,自不必說,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群星璀璨,百家争鳴!那時候,稷下不僅是中國文化的軸心,也是世界文明三大軸心之一。隻可惜到了後來,齊愍王窮兵黩武,好大喜功,獨斷專行,使得稷下學宮衰落,稷下先生也逐漸散去,分别聚集于秦、楚。

  在春申君的号召下,荀子等人聚集于楚國蘭陵縣,李斯、韓非、浮丘伯、張蒼,都學成于蘭陵。

  但諷刺的是,他們中的三人,都不約而同選擇入秦!時任秦相的呂不韋大力召集門客,編撰《呂氏春秋》,此乃集百家學問之大成的著作,雖然後來秦始皇親政後,這本書就沒人提及了,但入秦的六國之客,大多還是留了下來。

  秦一統後,皇帝又征召儒、黃老之士七十餘人入鹹陽,尊為博士,加上秦地原本就有的墨者,鹹陽俨然成了新的文化中心。博士可以查閱、整理秦朝從六國奪來的書籍,張蒼的《九章算術》,正是在此基礎上編篡出來的!

  加上紙張的推波助瀾,将古書抄錄成紙書,已經成了一種不可忽視的新潮流,知識和文化傳播的速度,比先前大大加快。

  坐在隻剩下木樁的稷下桃林中,黑夫陪着張蒼,将這千年來,華夏的文化中心流轉梳理了一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知識和文化,并不像國家社稷一樣,一旦大廈不存,就驟然滅亡,是随着人、而流動的!

  黑夫不由笑話張蒼道:“子瓠啊子瓠,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騎着驢找驢,你在這感慨稷下之亡,卻殊不知,新的稷下,新的百花齊放,早已在醞釀、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