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便是如此,叔孫通消息靈通,早早就告知孔鲋,秦将收先王之籍,名為修書,實為毀書,而孔氏為書籍之主,危矣!
于是師徒二人一合計,想了個辦法:朝廷不是要求十日内交書麼?他們就偷偷抄錄一部分留下,隻給原本,這樣多少也能留一部分。
事情緊迫,孔鲋也顧不上書寫隻用竹簡的老習慣了,讓叔孫通以其職務之便,搞些紙張來。
叔孫通将紙張統統拿出來,歎道:“朝廷不僅收民間之書,連市面上本就不多的紙張,也統統禁止,小吏不經允許,挾紙張外出者笞之,私自造紙的豪貴工坊死罪,幸好我是博士,才得以擁有部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孔鲋搖頭不已,當即大門緊閉,所有人都不外出,讓幾個信得過的家人和叔孫通一起,開始了長達數日的抄書。
因為周圍有秦吏派來的人監視,他們不敢晚上工作,隻能在白天抽空來做。但就算是全家人一起上陣,手都快斷了,筆斷了好多支,家裡所有墨水都用幹,隻能以木炭代替,到了最後一天期限前,也隻抄了《論語》、《尚書》、《禮記》、《春秋》等篇章……
孔鲋很絕望,他已經将自己能背下的部分背下,記不住的才抄錄,卻隻是杯水車薪。
趕在秦吏再次登門的前夜,孔鲋拆開了自家的宅邸牆壁,将裝載小木匣的厚厚幾摞紙放了進去,又看着它被一點點封藏起來,孔鲋隻能長歎一聲:
“不知有生之年,還能否有壞壁出書的一天?”
……
到了次日,秦吏再次帶着一衆兵卒登門時,看到了極其壯觀的一幕:孔宅門外,竹簡木牍之術,堆積如山!
雖然知道孔家書多,但小吏還是瞪大了眼睛:“這得十多輛馬車才能運走吧。”
孔鲋有些驕傲地說道:“孔子學富五車,之後曆代先祖都有藏書之癖,家中宅十畝,不少屋舍是用來裝書的。”
說到這,孔鲋感到一陣心酸。
别人家的财産,論的是田地、房宅、金珠,可自己祖先留下的财富,隻有這些書啊……
靠了這些知識,靠了一代代教出來的弟子門生,孔氏才能比那些短命的諸侯還要長壽,才能被齊魯之人所敬重,長久不衰。
如今沒了他們,孔氏将遭到重創!
秦吏見孔鲋高傲,心中不樂,撇了撇嘴:“這些竹卷簡牍,别看數量多,裡面恐怕沒多少字,孔先生,不是我吹,光是郡府裡紙制的律令文書,加起來就不比它們少!”
“魚目與珍珠很像,但等量的魚目,與珍珠相比孰貴?”孔鲋如此想道,但弟子叔孫通朝他搖頭,還是沒說出口。
終于,十多輛車趕來了,當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卒開始搬書時,可把孔鲋心疼壞了。
“不要磨損到,這可是孔子時遺留下的!”
“輕一些,此書已是孤本!”
孔鲋的聲音像極了央求,期間那些兵卒肘間不小心掉了幾本,砸落在土裡,他都箭步過去,将其小心拾起,在衣裳上擦拭幹淨,心疼地好像是自己的孩子摔了一跤……
等一切結束,孔宅門前的書山被搬空後,孔鲋怅然若失,久久地望着遠去的馬車。這個愛書如命的孔子七世孫,竟然淚流滿面,因為他知道,自己恐怕永遠都看不到那些“珍寶”了。
半晌後,他兩行清淚已幹,忽然對叔孫通道:“為師忽然羨慕起你來,你身為博士,還能閱詩書,甚至參與編篡那所謂的《國史》和《百家大典》……”
叔孫通連忙道:“夫子欲為博士,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他說的沒錯,此番博士裡也有不少因言獲罪的人,還有的人挂冠挂印離去了,位置空出大半,皇帝準備再征一批願意和朝廷合作的。
但孔鲋卻搖了搖頭,讓叔孫通跟他進了宅中内室,對他道:
“墨者常說,儒生治無用之學,我雖愛與之強辯,可實際上我也明白,在這個世道,我所治的詩書禮樂皆不被肉食者所喜,的确是無用的學問。而了解這些學問的,唯吾之友,本以為這樣一來,我可以在這季世獨善其身,捧着書鑽研到死為止,與這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他們就算看到我家書籍堆積如山,發現我教的是忠君孝道後,也不會視之為洪水猛獸,但如今看來,我錯了……”
孔鲋引經據典前,習慣性地想要去找書,但一擡頭,才發現,原先汗牛充棟的書房,如今卻空空如也,一卷書都沒剩下,不由悲從心來,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