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艱難的選擇,判定兩個法子的優劣,剩下一個标準:“舊法新法,産鹽孰多?”
姜齊以煮鹽之法,從十月到十二月忙活三個月,得鹽三萬六千鐘,約合二十多萬秦石。
田齊時,開辟了新的鹽場,産量增加到了三十萬石,其中膠東就産十萬石,但現在,因為種種原因,膠東産鹽卻縮水到了五萬石。
在秦始皇想來,膠東能趕上先前的産量,就已經不錯了。
但黑夫卻給了他一個大驚喜:“三十一年九月時,僅一月時間,這片鹽場便已得鹽2萬石!就算每年隻曬半載,亦能得鹽至少12萬石,再加上其餘小鹽場,一年産15萬石,不在話下!”
不僅産量比煮鹽多一半,成本也低了許多。
張蒼随身帶着小算盤,當即給秦始皇算了筆賬:“凡食鹽之數,一月丈夫五升少半,婦人三升少半,嬰兒二升少半,如此,則五口之家,月食鹽15升。”
15萬石,可以供應一百萬戶家庭,約五百萬人口。這就意味着,膠東在滿足自己需求的基礎上,還能額外解決四百多萬人的吃鹽問題!
而且所産的鹽,還是質量較好的白鹽,不是夾雜了大量泥沙的黑鹽。這年頭的鹽,含雜質較多,許多地方的土鹽,須“澄去泥土”,曬幹後食用,一鬥鹽裡有兩升泥土實屬正常。
這也是戰國秦漢之人吃鹽很重,人均達到45克,遠超後世标準的原因。一來是因為體力活重,二則是因為,吃進去的鹽分其實沒那麼多。
張蒼十分高興:“如此一來,若能将膠東之法拓展到天下,尤其是琅琊、東海、會稽三郡,每歲可多産鹽二三十萬石!如此,則少府可通過征鹽稅,獲得巨利!”
張蒼是專門管度支和量入為出的,相當于國家發改委,自然明白,鹽是代價最低,效果最好的征稅手段!
他立刻獻策道:“陛下,臣曾觀《管子》,此書雖是稷下大夫托古之作,卻有很多真知灼見!”
“其中《國蓄》篇裡,齊桓公詢問管仲富國之策,桓公打算對人口、房屋樓台、樹木、六畜征稅,卻被管仲一一否定,在他看來,民予則喜,奪則怒,民情皆然。租賦是看得見的,直接向百姓收取财物糧食,自然會招緻不滿。更好的辦法則是,取之于無形,使人不怒!”
張蒼此言是意有所指的,近年來朝廷開銷巨大,但秦朝懂法律的人多,懂經濟的卻少。想出的辦法,無非是不斷加收口賦,導緻天下各郡怨聲載道。
理論上,口錢一年隻需要交一次,每戶100錢而已,負擔不算太重,但每逢朝廷國庫吃緊,都會在口錢上打主意,所以每年每戶200錢是常态,多的時候,竟達三四百!
中原不少民戶,為了少交無窮無盡的口錢,已經到了生子不舉的程度!張蒼以為,再這樣下去,帝國遲早會喪盡民心,必須想新的辦法。
但他精于計算,對于實政卻不太懂,好在,黑夫似乎總能以新奇的思路開源……
秦始皇對如何增加少府收入很感興趣,在海邊的亭驿坐下,讓張蒼細細道來:“如何取之于無形?”
張蒼道:“很簡單,寓稅于價!”
他打比方道:“天下戶籍約為六百餘萬,口三千餘萬,按照律令,人一歲以上者,歲繳20錢,一戶合百錢……”
100錢,這也是每次加征的量。
但隻要在一升鹽上加價10錢,一鬥半鹽就可多得150錢,超過一戶人家繳的口賦了。表面上,政府确乎不曾征稅,不緻引起人民的“嚣号”反對,實際卻是“無不服籍者”。
鹽是非吃不可的,無一民衆可以須臾離開,百姓縱然嫌貴,也得想辦法買。且鹽稅除了直接購買外,還隐藏在很多商品背後,絕大多數人不會意識到,自己買的一隻鹹魚裡面,政府已經通過鹽進行了征稅……
黑夫也在點頭,張蒼的建議,是後世常見的,把稅收隐藏在商品裡,實行間接征收,使納稅者看不見、摸不着,在不知不覺中就納了稅,而且不至于造成心理上的抵抗。
張蒼說得興奮,再拜道:“這就是齊國過去的經濟政策,煮海以籍于天下!齊國之所以如此富裕,就是因為,齊王已經在天下人頭上。收取一層無形的鹽稅了!”
“這些齊人,倒是想了個好計策。”
秦始皇沉吟了:“你說此策出自《管子》,乃稷下大夫所著?看來稷下之學,也不盡是無用之學,不中用之書……”
他看着廣袤的大海,笑道:“倒是朕,坐擁無垠之利,但少府、治粟内史卻隻會從黔首身上榨取口賦,不曾想到這東海之中,居然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真是枉為計相!”
黑夫聽着這話卻有些别扭,少府、治粟内史征租賦,還不是為了陛下您的宏圖大業麼?每次征賦,亦是得到了皇帝默許,可皇帝也明白,這是飲鸩止渴之法,既然有比加賦更好的斂财之道,他當然會棄舊用新。
張蒼的話讓皇帝心動了,鹽由官府專賣,秦朝早在商鞅時代就在做。但關中并非産鹽區,自己都得仰仗塞外、巴蜀、河東供應,對此策理解不深,也賺不到太多錢,隻是為了控制這項戰略資源,避免被産鹽國挾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