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什麼?”田儋将箭矢搭上弓,閉上一隻眼睛,似在瞄準箭靶。
田榮道:“他說,田齊如樹,如今大宗之幹已亡,枝葉皆将凋零掉落,隻是個先後問題,膠東先落,狄縣必從之,吾等兄弟,還是早作打算為妙……”
田儋手裡的箭久久沒射出去,半晌後笑道:“田角這話倒是說得有趣,他家大禍臨頭時,為何不見反抗,反倒來慫恿我家?再說了,放眼齊地諸田,難道還有誰比吾等謀劃更遠的麼?誰也不知道,七年前被說成染病而死的阿橫,還有我家的衆多賓客,是去了何處!”
這是狄縣田氏的秘密,田榮還有一個親弟弟,叫田橫,田橫比二人更好結交朋友,年少氣盛,最痛恨秦朝。七年前齊國滅亡時,田橫帶着一批人,随甯死不降的雍門司馬乘船出海,後來才慢慢聯系上兩個哥哥。
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田儋田榮自己當着秦朝的“順民”,與官府合作,卻讓田橫在近海盜寇裡呆着,對外則說他已經病死了,甚至還做了副空棺椁,埋入田氏墓地,以掩人耳目,田橫也在海外用了化名。
狄縣田氏每年都會偷偷資助雍門司馬和田橫糧食兵器,他們家是有後路的,這一點,或許即墨田氏的田角早就打聽到了吧?
田榮似乎有些松動,勸道:“兄長,膠東諸田遭遷徙,固然與膠東郡守脫不開關系,諸田皆言,此人名黑夫,又被秦始皇賜字即墨,真是黑上加黑,但這未嘗不是秦盡遷豪貴的先聲?寒冬若至,凋零的可不止是一株樹木,或許很快,臨淄等郡的諸田,也要遭到強徙,子弟淪為遷虜,相望于道了……”
他激動地說道:“今等亦亡,反亦亡,與其苟活,不如乘着秦人還未對我家動手,奮起一搏!齊地四郡,幾十家諸田正因膠東之事震驚,物傷其類,若兄長高舉義旗,則諸田必以我家為首,殺郡縣秦吏以應,可得數萬之衆。再加上阿橫引海外輕俠歸來,則事可成,齊可複矣!”
嗖!田儋手中的箭離弦而出,卻射偏了,昔日百發百中的田儋,今日居然脫靶了?他的手上虎口,甚至多了一個裂口,血流不止。
這仿佛應證着田儋心中的激動,他面上卻依然很平靜,任由仆役包紮,卻對從弟田榮說了一件事。
“吾弟,你可知道,那一日秦始皇過臨淄,我觀其車駕,作何想麼?”
那是三個月前,秦始皇結束了薛郡泰山封禅,抵達臨淄的情形,田榮記憶猶新,他當時隻記得自個咬牙切齒,哪知道田儋在想什麼?
田儋無奈一笑,公布答案道:“我見那秦始皇威風赫赫,所到之處,衆人無不頂禮膜拜,連我也不敢觸其鋒芒,于是乎,當時心中便響起了一句話。”
“什麼話?”田榮追問。
田儋虎口的血依然沒止住,他卻将壓傷口的白布取下,狠狠扔到地上。
“我想的是,太陽未落,群星難現,就好像始皇不死,則這碩大天下,誰人敢公然反秦?”
……
齊地其他郡縣豪貴震懾于膠東諸田在秦始皇帝威勢之下,盡遭遷徙,無絲毫反抗餘地,頓生兔死狐悲之感。
膠東官府内,黑夫郡守和他的幕僚們,則在為諸田遷徙後,空出來的大片田宅歡欣鼓舞。
郡守府吏員們皆相慶曰:“夜邑田氏去之半載,而夜邑大治,陛下稱善,如今膠東諸田皆去,吾等大有可為了!”
膠東是郡縣制國家的一部分,連縣令要由皇帝直接任免。然而,在縣以下的基層,如鄉、亭、裡等,因為空降的秦吏不懂方言,隻能由當地豪貴、宗族推舉出鄉三老、亭長、裡長。官府的統治基礎十分薄弱,皇權隻局限在縣城牆垣之内,難以下鄉。
随着黑夫的到來,這種情況慢慢得到改變:與官府合作的姜齊舊族,公學裡畢業的數十名弟子,填補了秦吏治理地方的空白。這個春天,官府的力量,随着《二十四節氣歌》和已在公田裡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堆肥漚肥之法,慢慢向底層傳播。
唯一的障礙,就是占有大量土地和生産資料的諸田了……
如今這些頑固的大族,黑夫輕飄飄幾句話,便使之盡遭遷徙,這就像是陳舊屋子裡的器具一股腦扔掉,可以重新裝修規劃一番。
但首先讓官吏們苦惱的,就是分地。
這年頭,财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産,奉旨遷徙的諸田富豪,隻得賤賣土地房産。但是,誰來買田呢?
在秦朝,是禁止土地兼并的,故除了官府,誰都沒資格買田!
這是一筆強買強賣,黑夫讓管金布的曹掾出了一小筆錢,便将諸田的數十萬頃良田低價收購,而後分給流離失所的無地闾左。
和半年前夜邑發生的事一樣,這次,全縣無地的闾左踴躍報名,很快,幾乎所有人都擁有了土地。
這樣,赤貧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官府控制的人口激增,而諸田豪門的巨額财産,則在這個遷徙變賣的過程中被強行“均富”了。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