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父皇出生的城市。”
三月十五這天,公子扶蘇站在邯鄲城東的叢台上,西眺這座“漳、河之間一都會”的大城市。
邯鄲城邑,肇起于殷商,到了春秋時,經過幾番轉手,成了趙氏領地,三家分晉後,趙國遷都于邯鄲,此地為趙國都城長達158年之久,有富冠海内之稱,亦是天下名都,工商業發達,人口衆多,最盛時,曾擁有不下四萬戶,二十萬人口。
正因為是大都市,所以才會有燕國壽陵人特地來邯鄲學步的故事,這就是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這裡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時代的流行前沿。
扶蘇能夠想象,自己的父親,昔日在邯鄲為質子的那些年,見到的就是這般情形,繁華的市容,開放的學術,甚至還有街上傲然橫行的輕俠。
可現如今,邯鄲卻顯得有些凋敝,不複昔日繁華。
因為邯鄲經曆了秦軍數次圍困,尤其是滅亡前夕,王翦、楊端和等幾路大軍合圍邯鄲,趙雖注定滅亡,城内也已絕糧,卻抵抗得極其堅決,畢竟兩代人前,投降的長平趙卒,被秦人統統殺死,趙國家家戶戶皆與秦有仇,于是折骨為炊,易子而食,數月乃下。
那場攻防讓邯鄲損失慘重,死傷餓死者數萬,當時還流傳一首童謠:
“趙為号,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秦始皇再來邯鄲,将與母家有仇的數百人坑殺,他得意的笑容下,卻是趙人的哀嚎。
邯鄲歸秦不久後,一場地震突如其來,房屋倒塌數百間,又有數千人死去,事後,果然地生白毛。
又是天災又是人禍,不同于和平統一的臨淄,十多年過去了,邯鄲仍未能完全恢複過來,市場裡生民凋敝,加上前段時間巨鹿郡有人響應齊亂,邯鄲戒嚴,士吏關系依舊緊張。
而扶蘇他們腳下的叢台,本是趙武靈王大興土木所建,因其樓榭台閣衆多而“連聚非一”,故名叢台。據說最初有天橋、雪洞、妝閣、花苑諸景,結構奇特,裝飾美妙,故揚名於列國。但經過戰争和地震後,如今卻隻剩下了些殘垣斷壁,荒草叢生。
扶蘇登台眺望一番後,隻覺得滿心無奈,他年幼時,也曾對父皇橫掃六合心馳神往,不理解舅父昌平君為何要反叛。
可随着年紀漸長,遊曆得多了,才發現,統一,似乎并沒有給六國生民帶來什麼好處。
他有點明白,在父皇多次說了大一統的美妙未來後,舅父昌平君為何越來越絕望,為何會殊死一搏。
“也許,舅父為的,真不止是楚王之位吧……”
他在叢台上久久站立,風拂動公子的鬓發,扶蘇搖了搖頭,帶着親随回到了大營。
……
相比于剛從鹹陽出發時,遠征軍的大營已經擴張了一倍,在邯鄲,五千趙地諸郡的征召兵加入了進來,人數已至一萬。
扶蘇照舊在擴大了一倍的軍營裡巡視,關中秦卒已經對扶蘇十分熟悉,他們都很愛戴這位笑容和藹的英武公子。
一堆營火前,三名弩兵邀他共享在叢台下逮住的野兔,雖然大軍統一就食,但若兵卒有本事在去打柴時搞點野味打牙祭,軍官也睜隻眼閉隻眼。
扶蘇欣然答應,嘗了一塊烤得有些焦,隻撒了點鹽的烤兔腿,然後大贊,說比宮中珍馐還要美味!這讓三名弩兵滿臉漲紅,昂首挺胸。
但巡視到一道壕溝相隔的趙地兵卒營地時,扶蘇卻被攔住了。
親衛和軍吏勸他不要去裡面巡視,因為“不安全”。
“主将在自己的大營中都不安全?這是本公子從軍以來,聽到的最大笑話。”
扶蘇固執,不顧勸阻,帶人走了進去。
與隔壁關中兵的井然有序不同,扶蘇看到,破舊的氈帳歪歪斜斜,溝壑挖得十分草率,穿着各色各式衣服的趙人,也在張羅飯食,圍着冒熱氣的大釜,領取食物。
聽說“公子來了”,他們也不似關中兵那般興奮,隻是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扶蘇明晃晃的甲胄,優雅的步伐,然後垂下了頭。
這群人,眼中沒有興奮和信心,隻有無奈和悲觀。
從他們的眼神裡,扶蘇能看得出來,和渴望在邊地建功立業的秦卒不同,趙地征召的兵卒,壓根不想打這場仗,不想離開家園,遠赴千裡之外的遼東、朝鮮,與從沒聽說過名字的敵人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