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十年前發生的事,箕準此刻想來,真是曆曆在目。
七十年前那場戰争讓箕氏朝鮮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燕已經是七雄末流,卻強大到朝鮮無法戰勝,中原還有四五個更能打的呢……
好在燕昭王有志于中原,對窮山惡水的朝鮮并無興趣,朝鮮這才能躲過了滅亡的命運。
時代的變化卻比朝鮮預想的快,忽然之間,他們眼中強大的燕滅亡了。稍後,海對岸的齊也亡了,燕齊貴族絡繹來投,也帶來了一個可怕的名号:秦!
秦的強大,秦的殘暴,朝鮮皆有耳聞,當滿番汗被秦軍占領,樹立起黑色的秦旗時,朝鮮不敢越過邊境半步,去“收複故土”。
雖然很害怕貪得無厭的秦朝入侵朝鮮,但朝鮮卻也不想與秦接觸。
秦之先人惡來,乃是殷商的奴仆、臣子,如今卻赫然為中原天子,朝鮮貴族心裡難免有點不平衡。
在朝鮮内部,一部分人希望能與秦貿易往來,但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隻要秦不來幹涉自己,朝鮮也裝聾作啞,不要有任何動作。這樣一來,立足于西方的秦,或許沒功夫管極東之地的朝鮮,那樣,朝鮮就能保住來之不易的“獨立”。
現在回頭看看,連當初支持此議的箕準都覺得,自己當時蠢透了。
最初十年,雙方的确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年入夏以來,來自秦朝膠東的商船,開始越來越平頻繁出現在朝鮮海上,最初一艘一艘來,之後三艘、五艘、七艘,而且還都是從南方海面上出現,很少從北方駛來……
新航路已經開辟,從膠東到朝鮮,變得易如反掌,曾經被朝鮮視為城牆的大海,如今卻變成了侵略它最便利的通途。
列口的官員也注意到這些反常的“商船”,但朝鮮行政低效,他還沒來得及禀報王險城,數十艘外殼塗成黑色的戰船便破浪而至,将列口津泊得水洩不通,揚言要朝鮮派人去與他們交涉。
箕否已老,于是,這份光榮的使命,就落到未來君侯箕準肩上了。
王險城與列口相隔不過百裡,同處于列水之畔,順流而下,半日可達。
距離列口越近,箕準在兩岸看到了越來越多赤腳逃難的人,停船一問他們,說是黑旗黑甲的秦人已經登岸占了碼頭,控制了城門,不允許進出,還強征朝鮮人去幫忙卸船上的糧食。
城邑周邊的人聽聞後,害怕自己也被抓走,于是便陸續出逃。
箕準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們,隻能咬咬牙繼續往前走,接下來的接洽,關系到箕氏朝鮮的存亡!
……
但哪怕箕準心理準備做得充足,當他抵達列水入海口,看到港灣裡那些比朝鮮宮室還要高大的樓船時,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說箕準自己乘坐的船恰似海豚,那秦軍用漆塗成黑色的樓船,恍如鲸魚!
最大的那艘樓船長達數十丈,整個船體為矩形,三層城樓構造,體魄十分雄壯,上面活動着數百人,并部署各種遠近兵器。
對方也發現了箕準的船,三艘樓船立刻調轉船頭,向數座大山般,朝他壓來!風帆已收起,航行時隻靠兩百支木槳飛轉,亦速度極快,那尖銳的撞角仿佛觸之既死,而樓船上數十架弩,也遠遠瞄準了他們,讓箕準心驚肉跳!
“朝鮮公子箕準來見大秦将軍!”
他連忙讓人在船首高高舉起“旌節”,大喊示意。
别看箕氏八百年前來自中原,可語言已同當年大異,雙方各自喊話皆聽不懂,非得譯者轉述才行。
好在旌節的含義未變,雙方也準備了譯者,一番交流後,得知是朝鮮派人來洽談,樓船上的弩兵這才收起弓弩,讓箕準的船靠近。
箕準整理衣着,看這情形,是要上船談,他很怕自己一上去就慘遭劫持,畢竟那些來自燕、齊的逃人,對秦從來沒一句好話,所述皆是秦背信棄義,屢屢扣押對方君主、相邦,而打仗也如狼似虎,棄禮儀而上首功……
可事到如今,秦船已兵臨城下,他隻能硬着頭皮上了,爬繩梯,總比爬懸崖容易。
兩船相錯,各自下錨,一個身影出現在樓船邊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箕準。
箕準擡頭,看清楚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将領,身着黑甲,發髻偏右,上面紮着帻,打仗的時候大概會戴上胄。
少年正是黑夫的侄兒尉陽,他也在好奇地打量箕準的裝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