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昌武侯就把昔日的楚國行宮占了一個,在裡面喝着蜜汁,招來楚地倡優,逍遙快活起來。
而可憐的小輩子嬰,則要繼續上路,履行職責。
十天前,子嬰離開江陵時,昌武侯還神秘兮兮地将他喚去,屏退左右,對他說了一番“肺腑之言”。
“嬰,老夫是看着你長大的,你當知曉,三十年前,汝父叛秦,呂不韋、嫪毐以此為借口,誅殺屯留叛兵七百三十六人。按律,長安君全家,亦當族之,但陛下卻力排衆議,特赦汝罪,留下了你的性命,可知是為何?”
子嬰跪言:“是陛下寬厚,亦是族曾祖父力谏陛下,方才留了嬰性命。”
“然也。”
公子成颔首道:“陛下英明睿智,豈會不知,長安君去國,乃嫪毐所逼,那嫪毐竟以此居功,封長信侯,以河西太原為封國。陛下當時尚未親政,一時隐忍,過了幾年,終于滅了此僚!”
“雖然事出有因,但叛國畢竟是叛國,長安君留于趙,陛下派甘羅去數次相勸,他卻遲遲不歸,與秦離心離德。故陛下對你,也隻能不冷不熱,不封君侯,不賜寸土,你本是莊襄王的王孫,卻隻能從庶民做起。”
這是子嬰凄慘的生世,他父親成蹻是秦始皇的親弟弟,他是皇帝的侄兒,扶蘇、胡亥的從兄。
但子嬰的整個童年,身份一直十分尴尬和敏感,與其說是王孫,不如說是囚犯。
“嬰,你對陛下,可有怨恨?”
此言一出,子嬰頓時大驚,稽首再拜:
“嬰蒙陛下仁厚,方能活命,十數年間,陛下每隔幾年,就找借口賜我幾級爵,讓我做到五大夫,近來又當上了左庶長,無尺寸之功而位居卿列,嬰感激尚來不及,豈敢有怨?”
公子成笑道:“果然,正如我對陛下所說,你是分得清好惡的,這些年在宗正署做事,也勤勉老實,故陛下才給了你這次機會,讓你做監軍副手。”
“所謂監軍,監的無非是兩件事,一是糧,二是人。”
公子成一邊吃着南郡的糕點,一邊指點子嬰:
“軍無糧則亡,把住辎重糧食命脈,扣下委積,将軍就不敢生出異心。而盯住其人,時刻回報,便能讓身在鹹陽的陛下知道前線調遣,軍情進展,以此杜絕擁兵自重、養寇待亂之徒……若其生出異心,随時可以一道诏令,收回虎符!”
秦軍,認符不認人,征伐天下的武安君白起,在昭襄王的賜死诏令下,也隻能孤獨地自盡,沒有任何反撲的機會。
“老朽留在江陵督糧,而你,就跟在昌南侯身邊!”
公子成壓低了聲音:“昌南侯年輕,雖然用兵如王老将軍一樣穩,但他的心,也能想王翦一樣,安于封侯麼?會不會是秦之陳莊,楚之莊蹻?尤未可知也,不可不引以為戒啊。故他的一舉一動,你都務必記下,每月禀報給我,我再轉交陛下……”
子嬰想想都知道,督糧容易,監人難啊,這位老君侯,倒是會挑肥揀瘦,可他畢竟輩分小,又是副手,公子成怎麼說,就得怎麼做,隻能應一句:
“嬰謹記在心!”
公子成還鼓勵說,子嬰若是做好了,便能徹底洗刷家族屈辱,事後加官晉爵,甚至有希望恢複本該傳給他的君侯之位。
但上路後,子嬰的擔心,甚于期盼。
子嬰的性情,謹慎而敏感,他在朝中時,與蒙氏兄弟交好,又同趙高有故,跟李斯的兒子們喝過酒,同馮劫玩過六博,被扶蘇以兄長相待,胡亥也喜歡約他狩獵,總之,和所有人都說得上話。
這麼做,并非子嬰心有志向,而是為了自保——他永遠在權力的邊緣徘徊,卻不邁入半步,長袖善舞,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在大家心中,他是一個老好人。
這是子嬰生存的原則,眼下,他卻要作為皇帝安排在昌南侯身邊的眼線,時刻朝鹹陽打小報告,萬一皇帝有何不滿,都要由他來傳達給黑夫……
“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啊。”
子嬰暗歎,而且他也看出,随着秦始皇之心日益驕固,邊疆征戰不休,關中的大工程卻一個接一個開工,黔首勞于路途,這天下,已有不穩之勢。
但他身份尴尬,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自言片語,畢竟這回,連扶蘇、茅焦都沒吱聲,回到鹹陽後,扶蘇接過了管理宗室的責任,舉薦年輕的宗室子弟為郎衛。禦史大夫茅焦則從全國各地征辟能幹的良吏,說要整頓吏治,損益律令……
他們都不出面,子嬰更不能站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