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侃侃而談道:“良隻見各地豪傑雖已并起,形勢大好,路上途徑沛縣,卻發現這區區小縣,數萬戶口,竟出了呂澤、王陵、雍齒三股勢力,分别自稱沛公、留公、豐公,互不統屬。”
“沛縣如此,齊地、魏地、韓地、趙地、燕地,想來形勢也差不多。數百人、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然各有旗号,相互間并不服從,甚至自相傾軋,不能專心對抗秦廷,此力分也。”
别說那些地方了,楚國也鬧出了兩楚并立的鬧劇來,項羽上個月才砍了景駒的腦袋,吞并了秦嘉的部屬,這都是血的教訓。
張良道:“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于市,過而不顧。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與其讓百人自相争奪,不如由楚國,由少将軍出面,為五國的複辟定下人選,派人去各地擁立五王之後。社稷已立,則當地豪傑也能聚合在一個旗幟下,與郡縣秦吏相抗,分擔楚國的壓力。”
張良這一番言論,雖然“複五國”的結論與陳馀并無不同,但他的論據已不再是空想的“興滅繼絕”,而是更實際的訴求,這下連範增也微微颔首。
張良又道:“但眼下,除了齊地已稍有氣色外,魏、韓、趙、燕,依然為暴秦控制,就算楚國加以協助,也得三五個月,來年開春才能見成效。”
“此時若少将軍急于率師入關,恐怕隻能靠楚國一國之力,數萬之衆,能否攻破函谷天險尤未可知,但另一件事卻必然發生。”
“我聽說,黑夫與王贲正決戰于漢水之濱,北軍勝而南軍敗,一旦将軍引軍西進,關中告急,王贲必然撤軍回援。屆時,義軍非但不能入函谷關,反倒便宜了那黑夫,讓所謂的北伐軍得以喘息,黑賊狡詐,定會乘着楚軍與秦軍鏖戰于函谷之時,進入武關,奪取鹹陽,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張良走到一直默然不言的張耳身前:“張大俠,我聽說,你與黑夫乃仇雠,有殺妻奪子之仇,難道願意用萬千義士的血,來助他解圍麼?”
張耳大笑道:“子房啊子房,十多年未見,言辭仍如此犀利,的确,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吾等不能做。”
陳馀被張良點破獻策的纰漏之處,有些臉紅耳熱,伏地向張耳下拜:“兄長,我絕非此意。”
張耳扶起他:“我明白,吾弟也是想早日攻入關中,再去找尋我那失散的兒子。”
張良這邊,則繼續向項籍、範增說道:“故良以為,不該急于入關,而應乘着黑夫與王贲決戰之際,先進軍魏地,再圖韓地、河北,複五國社稷,合六國之力,以少将軍為縱長,積累糧秣,訓練新卒,等南北秦軍疲敝,再西進不遲。”
項籍一直在飲酒,雖然張良已說得很透徹,項籍也不可能為了逞一時之名而便宜了與他家有過節的黑夫,但對張良之策,他依舊有些不滿意,隻看了旁邊的範增一眼:
“亞父以為如何?”
範增睜開了眼,朝項籍拱手道:“少将軍這兩月來,已連續打了三場大戰。下邳破秦軍,彭城斬秦嘉、景駒,又強攻淮陽,雖名震天下,但士卒們損失不小,也疲敝了,恐不能再西進,依老夫看,還是從張良之策為宜,派遣使者,各去諸侯,複立其後人為王。”
“善。”
項籍本欲當堂說出自己的想法,但範增對他搖了搖頭,他這才忍了忍,掃視堂下衆人:
“大野澤彭越已入齊,立田廣為王,燕國後人則在國滅時被秦吏屠戮殆盡,且路途遙遠,暫且不論,其餘魏、趙、韓,誰可為王,誰又願前往?”
張良立刻起身應諾:“韓公子成,曾受封橫陽君,現尚無恙,且有賢聲,可立為韓王,為楚聲援。”
項籍颔首:“韓成人在何處?”
張良道:“公子成,遭秦吏緝捕,避難于芒砀山,我已請人去尋到了他,不日将至淮陽!”
他又請命道:“良韓人也,三世相韓,熟悉韓地山川,又多門生故吏,我可去颍川,召集韓人義士,提前發難!”
項籍卻道:“子房急于複韓,我知之,但颍川那邊,形勢有變。”
“八月中旬,有黑夫部将曰韓信者,從汝南進軍,前幾日在上蔡大破秦軍萬人,又北擊方城、葉縣,正與秦軍一部交戰于昆陽。”
葉縣、昆陽到淮陽不過三百餘裡,所以項籍知道那邊的情況。
範增笑道:“若非少将軍急擊淮陽,吸引了颍川、汝南的秦軍兵力,韓信恐怕也不會那麼輕易得逞。”
也就這位“亞父”敢這麼明白地批評項籍了。
“不然,縱我不打淮陽,韓信恐怕也能取勝。”
一向心高氣傲的項籍卻對這“韓信”竟十分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