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六國已經掃平,黔首負擔該減輕些,但勞役卻比過去還更重了,不但關中金人、骊山、阿房大工程不斷,始皇帝承諾的土地,也總是分在邊遠郡縣,服役變成了血本無歸的事。
但秦人們早已在商鞅之法馴化下習慣了這種耕戰生活,倒未像六國之地那樣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後,那些重役遠戍,漸漸變本加厲起來,去南越、北疆、海東、河西的子弟歸來者寥寥,要麼是留在當地,要麼是死于疫病。
好在楊喜那時候還未成年,僥幸逃過一劫,但當時已有民謠在傳: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不見五嶺南、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就在這種背景下,楊喜的季弟出生了,父親其實想要個女兒,看着幼子的把,又無奈又憤怒,遂冠名曰:“楊怒!”
但那時候,也隻是敢怒而不敢言。
帶着這怒氣,楊父随屠睢南征陸梁地,一去不複返,隻有死訊傳回。
這下,楊母就得辛苦拉扯三個孩子了……
喜樂哀怒,四個春天,不僅是楊家人的心情變化,也是十餘年來,關中秦人的生活變遷的寫照。
好在那時楊喜已經傅籍,能夠幫家中力田,日子勉強還過得去,隻是他也被征召去骊山、阿房幹了幾個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楊喜還在地裡苦耕時,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傳遍關中後,不管哪個縣,所有秦人都好似丢了魂一般,第一反應覺得似在做夢,不相信是真的,以為聽錯了。
等消息證實後,鄉中三老在裡門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随始皇帝而去,連楊喜那不識字的母親,也會在家裡偷偷抹眼淚。
“她說,陛下不是該萬壽無疆麼,怎麼說沒就沒了?”
盡管暗暗有點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麼會像凡人一般死去呢?過去幾年,因為各縣每逢始皇帝壽辰,無不歡呼從膠東傳來的:“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号,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揚始皇帝已讓李信将軍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後王母就會騰雲駕霧,攜仙藥來獻,阿房宮就是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為始皇帝真的能夠長生不死。
楊喜自個也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迷茫。
在他所受長輩的教育裡,大秦的一切勝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賜予的,整整兩代秦人習慣了始皇帝的統治,每一項英明的诏書法令,都與秦人生活息息相關,他的影響,已經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離開了他,就像船沒了舵,今後怎麼辦?
事實證明,大秦這艘在狹窄航道裡,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飛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後,果然開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隻是個幼弱孺子,雖然努力戴上冠冕,擺出皇帝的權勢,卻全然沒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說南方的昌南侯(秦人當時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亂了……
回憶那段艱難的日子,楊喜喃喃道:“二世承諾的減租不見兌現,勞役卻更重了……”
“從三十七年下半年開始,少梁那邊鬧了蝗災,影響到了甯秦,可鹹陽每季都要派錢派糧,整天捱不完的苛捐雜稅,還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亂要平定,六國故地的反抗得鎮壓,仿佛回到了第二次滅楚戰争時,整個關中再度被動員起來。
就在這種情況下,繼承了父親“不更”爵位的楊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後,我在家給老馬套犁,卻被裡正帶人找上門來,說該輪到我去前線服役了……”
“我說,我去歲服了兩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歸。今歲開春又奉命去函谷關挖渠,數日前才回來,更何況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該去做戍卒了,我去了,隻剩兩名幼弟,農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裡正不聽,讓人逼我帶着馬匹、衣物離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裡,深深刻下了名為“服從”的基因。
他們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魚,因為那會觸犯《田律》。
他們不敢偷稅漏稅,就算稅吏大意遺漏——這基本不可能,也會主動去向裡正詢問,因為一旦被發現,所受的懲罰會百倍于田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