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廢封建這條路,走錯了,錯了,就得改!”
郦食其盡管學了些短長縱橫之術,但他的想法骨子裡還是儒家那一套——親親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決天下所有問題。
“這條路沒錯。”
張蒼卻堅持己見。
“周公制禮,設五等之制,确實是順着史勢,做到了以封建四周于天下,然而降于夷王及其後各君,卻壞了禮法,損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壞之勢。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無君君之心。所謂天子,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諸侯又相互兼并,遂判為十二,又合為七國,最後由秦一統。秦征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國,都六合之上遊,攝制四海,正是取勢之舉,廢分封而行郡縣,乃是順應時勢的結果。”
郦食其反駁道:“既如此,那為何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呢?”
張蒼自有思考:“天下敗壞,在人,在政,不在于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而關東秦吏确實不能适應當地民情,一味照搬關中之律,對關東人而言太過苛刻,終至崩壞,但這,決非郡縣之過。”
郦食其還要強辯,黑夫止住了他。
“張蒼之言不錯,始皇帝的大略是對的。”
“錯的是他的欲望,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樣的土壤生出怎樣的政體,在中國,集權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選擇。
中原雖大,也有許多山河之固,但并沒有那種險隘到隔絕地理的絕域,所以總的趨勢不是分裂,而是趨同。
再加上,農耕文明渴求穩定,但卻始終面對着黃河、長江、淮河幾大河流的水旱無常,從大禹開始,讓百姓免于水旱災害,成為了貫穿曆史的最基本公共需求。五百五十年的分裂,諸侯以鄰為壑,甚至以水為兵來威脅對方,平靜了兩千年的大河,再度開始不安分起來……
于是,由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動員全國資源,集中指揮有關人衆進行治水,将水從禍患變成都江堰那樣的利好,消弭内部戰亂,就成了所有人的渴求。
秦始皇帝順應了這種渴求,完成了曆史使命,造就了大一統的基石。
但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辜負了自己的使命……
集中力量辦大事是沒問題的。
問題在于,集中力量後,用來辦什麼大事?
是為了個人私欲,追求長生不死,而大造宮室樓閣和各種奇觀,沉迷于遠方的制片人小姐姐,不斷發動戰争,讓渴望休憩的民衆驅趕到邊境送命。
還是将這錢帛糧食來自人民,歸之人民,将注意力集中在基礎建設,水利農田,鼓勵生育,興辦教育上……
不同時代需要不同的統治者和理念,有時需要開拓進取,有時則要總結過去,學會控制欲望。
這個時代,天下人期盼的顯然是後者而非前者……
“随我來罷。”
黑夫招呼郦食其,讓他随自己出門看看,這老家夥用來當說客謀士還行,至于治國就算了吧。
……
二人出了大帳,登上戎車,随着黑夫來到先前郦食其被蒙着眼睛,未曾得見的地方,原來外面是一片廣袤平坦的校場,一衆兵卒正在列隊訓練,号子喊得震天響地。
“那些是來自西河、河東的新兵,一心欲對六國複仇者,他們是戰心最濃的,缺點是缺少秩序,尤其是河東人,得從最基礎的齊步走開始練起。一旦邁錯了腳,彼輩的小腿,會被軍吏抽出無數條蚯蚓,直到聽到号令,不必經過腦子,肌肉便自己做了反應。”
黑夫又指着遠方的故秦軍隊,他們則在試用最新式的武器,除了傳統的劍盾外,又加入了刀盾手,長矛上也加了纓,以避免刺殺後敵人的血弄得矛杆底部粘糊,士卒們需要适應新的兵刃,于是便每天幾個時辰,都要對着用枯草紮的稻草人,不斷練習刺殺姿勢。
還有北伐軍的士卒們,他們則在軍吏旗号下練習變陣——從坐陣變為立陣,結成最簡單的小方陣,十多個小方陣又結成大方陣,從慢走到小跑,要盡量保持陣型不散開,維持足夠的沖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