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為了争首級,武器揮向自己的不在少數,黑夫又不是沒經曆過。
伏生隻能承認這點,但又強調,古時候的王者之師,比如商湯、周武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才能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軍隊開過去不用打仗就赢了。
在伏生看來,既然攝政乃是聖人治國,自應效仿。
“血流漂橹。”黑夫卻說了這四個字,這是所有鼓吹上古仁王的儒士無法繞過去的一個問題。
“殷周易代,牧野之戰,一樣沒少流血,餘還聽張蒼說,有《周書》之逸篇,說戰後周武王所殺戮殷商貴人遺老,多達十數萬,淪為奴婢者更不計其數。”
春秋時期,那所謂的溫文儒雅,禮樂制度,隻是貴族對貴族罷了,在戰場上還能敬個酒喝個詩,眼看要輸了,聲明自己投降,就會被好好招待——因為貴族可以換贖金啊。
至于跟在戎車屁股後面吃灰的國人徒卒,野人炮灰們,貴人們的車輪,絕不可能在你面前停下……
“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黑夫搖頭道:“聽上去倒是不錯,不過,吾等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種蠢豬式的仁義道德。”
“更不可能以德報怨!”
在西河人眼裡,這不是簡單的戰役,而是他們的複仇之戰。對西河破壞最大的當屬楚軍,而魏軍緊随其後,畢竟張耳是遊俠出身,他麾下的所謂魏軍,也以輕俠匪盜為主,秩序極差,對河東、西河都造成了很大的破壞。
“既然他們能來到西河,能對西河人舉起屠刀,那就要有同樣死于屠刀下的覺悟……”
黑夫就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憑大軍不留俘虜,将蒲坂和芮城敵人盡數殲滅的。
最後能活下來的,隻有那些籍貫河東,被迫從賊的河東民夫。
伏生最後讨了沒趣,灰溜溜地走了,他的上司叔孫通倒是機智,擡出公羊派的理論來證明這是對的:
“父之雠,弗與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遊之雠,不同國。”
“故西河人為其父母兄弟家眷鄰裡複仇,可也!”
陸賈給黑夫的提議就深思遠慮多了:“攝政,今日西河人盡殺俘虜,因其曾屠西河。而據臣所知,不少楚、魏、趙群盜肆虐西河,又是因為十餘年前,其父兄死于秦人劍下,被斬了頭顱作為首功……”
“秦軍可沒将兵器對準老弱婦孺,更從未屠城。”司馬欣依然強辯。
“我家在壽春,十餘年前,秦軍入城,盡管未曾屠城,但破人家宅,入劫衣帛者仍不乏少數,稍有反抗,被說成負隅頑抗,殺之又何難?最後還能割了頭顱,作為功賞。”
“如攝政一般能約束屬下的畢竟不多,我的鄰人,便是被這樣的亂兵所劫,一場仗下來,家家皆服素,當年尚且如此,若現在放西河之師進入魏地,彼輩殺紅眼後,還能恪守軍法麼?”
作為淮南壽春人,陸賈對那場戰争印象深刻,他以為,這種鼓勵複仇的理論是有問題的。
它像一個仇恨的車輪,反複轉動,永不停息,推動着雙方白刃相交。結果就是六國之人不服秦,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得其心也,雙方帶着怨恨,反複複仇,最後恩怨越結越深……
“難道真要将六國故地之人屠盡,這仇恨的輪子,這推刃之道,方能停下?”
堂下的辯論仍在繼續,黑夫卻有些走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參加的第一場硬仗,是秦始皇22年的外黃之戰。
那時還是屯長的自己,一腳踹開屋舍,卻隻見到裡面年邁的老者和一個瑟瑟發抖的幼孩。
他們很可能是某個死于黑夫劍下的輕俠家眷。
黑夫沒有動手,他朝哆嗦着請求赴死,留孫兒一命老者拱了手,退了出來,還為其合上了門。
那是他人生中一件小事,但時隔17年,黑夫忽然很想知道,那個孩子現在怎樣了?
他順利長大成人了麼?
還記得當年那個破門而入,卻又彬彬有禮退出來的秦兵麼?還念着父兄被殺之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