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下來,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劃分彼此,隻要是遵循禮樂,用冠帶,食五谷粒食的邦國,都自诩為“諸夏”,連楚國也漸漸融入了這個概念裡。
“所以孔子才盛贊管仲,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議建靖邊祠,第一個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說管仲是華夏第一個民族英雄,毫不為過。
“故臣以為,諸夏之所以為諸夏,是因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黑夫颔首,張子房的确眼光獨到,在跳出“韓人”的狹隘視野後,他的提議,多是高瞻遠矚!
他說對了,所謂民族,乃是想象的共同體。
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不隻是血緣、文化、曆史等内因,也因為左衽被發食酪漿,無城郭農田的“他們”徘徊在外!
黃石繼續道:“而如今,夏公想讓七國之人不再互為仇雠,想讓天下一統,讓衆人放下宿願,實現九州同風,六合同貫,也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
黑夫一度将楚國,當做秦與韓、魏的共敵來宣揚,但他最後接納了張良的谏言,放棄了對楚人的苛待壓迫。
在項籍死後,中原的敵對政權便不複存在了。
他們必須找到新的敵人,讓七國之人放下隔閡的共同敵人。
這趟北方之行,黃石覺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現成的大敵!”
黃石指着在白登山之戰裡奮勇殺敵的秦軍、在李左車規勸下,為秦人輸送糧秣的趙人、還有韓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趙騎從。
黃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秦人、趙人、燕人,竟能一緻對外。”
不隻是秦與燕趙有滅國亡社稷之仇,燕趙自個也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民衆亦相互鄙夷,身為大都市繁華地的邯鄲趙人,一直瞧不起落後地區的燕國薊城。
可如今,他們卻并肩作戰,在絕域雪原休戚與共,造就了這場大捷。
黃石很希望,如此場景能持續下去。
他指着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輩離開,經此大敗,匈奴軍力已去其半。縱然冒頓不為其部屬所叛,其部也已殘破,匈奴十年内将不再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國中多做宣揚匈奴之惡,誇大其實力,隻需要一兩代人時間,必能使秦、趙、燕等邊地,凝為一體……”
沒有敵人,政治家也會創造敵人,甚至誇大敵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便是黑夫最喜歡的“講故事”環節了,毫無疑問,他是這世間,最擅長此道之人。
一緻對外,聽上去很不錯,與匈奴的長期對抗,這可能是讓戰國七雄最終捏合成名為“漢”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對黃石的提議,黑夫卻仍是拒絕!
“冒頓必須死。”
黑夫一直在強調這一點,好似與冒頓有殺父奪妻之仇一般……
還真有。
“這頭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将其捕殺,緻使其遁入漠北坐大,複入新秦中。過去兩年間,冒頓乘着中原内戰,肆虐邊塞,殺死了多少男丁,擄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報之!”
“至于你說的,諸夏共同之敵?”
黑夫指着長城之外,廣袤而荒涼的草原,歎息道:
“你放心罷,就算沒有冒頓,甚至沒有匈奴,草原上,仍會源源不斷出現新的部族,新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