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與梁惠除了送膳時匆匆一個照面,便隻有拿匕首刺他和被他踩在腳下的交流。這回十一才看清了這位權勢在握的大太監。
他一襲深青色的錦衣,踩一雙繡了團花的皂靴,容貌清秀俊雅,不像是太監,倒像個讀書人。
梁惠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象骨扳指,兩手穩穩地端着漆色托盤,上面立着一個瓷白如月的酒壺,十一嗅到淡淡的酒香。
梁惠說:“我來給冷大人送酒。”
沒等十一反應,他就繞開走進大殿之中。
殿内屏風後,冷芳攜斜倚榻上,借着燭火看書。燈光映出他的影子,投在山河社稷的插屏上,顯得他身姿曼妙,更兼幾分煽情。
梁惠垂下眼,來到屏風近前,雙手舉案至頭頂,道:“陛下說現在暗香浮動,是品酒的好時候,差我特意送來陛下親手釀制、剛出壇的梨花酒一壺,盼與君共飲。”
榻上人恍若未聞,不慌不忙地掀過一頁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梁惠還保持舉案姿态。冷芳攜不耐煩了,合上書頁,起身走到梁惠跟前,看他把頭埋得死死的,捏着酒壺的把手端起來,不甚在意地扔到地上。
酒壺碎裂,裡面清色的酒液溢出,香而不濃,雅而不淡的香氣在殿内升騰。
他漫不經心道:“我從不喝酒,陛下也許年老體弱,記性不好,記錯了。”
梁惠跪在地上,聽他的聲音冷淡無情:“你去回禀他,就說謝過陛下的心意,酒壺的聲音清脆悅耳,如聞仙樂。”
一揮衣袖,徑直走出大殿。
梁惠放下托盤,把衣袖捋至肘側,将酒壺的裂片一片一片撿起放回托盤中。餘下的酒液,他拿衣袖擦去,攜了沉甸甸的一身酒氣。
梁惠離開時,十一一直觀察他,想看他有無發怒的顔色,孰料從那張平靜得好像焊死的臉上,根本瞧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剛剛殿裡發生的一切,他全看在眼裡,既為梁惠吃癟高興,又覺得冷芳攜如此随意地欺辱一位權柄在握的内監,恐怕不好。
前朝舊事,十一知曉甚多。末年時宦官作亂,那位号為九千歲的太監性格古怪,一朝大權獨攬,便将從前隻是責罵過他一句的宮妃挖眼拔舌,浸泡在酒液之中;又有許多内監操控權勢,害得阖宮諸人苦不堪言。
太監無根,性情大都偏狹陰暗,睚眦必報。
冷芳攜辱了梁惠,對天成帝的賞賜不屑一顧,行事恣肆,日後若被天成帝厭棄,恐怕下場凄慘。
……
那頭,梁惠攜一身酒氣與滿盤殘片回到太極殿。殿中傳來低語之聲,除了天成帝外,還有一名年老者,隻一聲梁惠便聽出那是閣老湯沃。
他便站在殿外等候,穩穩地端着托盤,濕哒哒的袖子一點點滴水,殘餘的酒液在地磚上點出一道又一道濕痕。
自從被天成帝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後,梁惠再沒有往昔為大太監洗衣刷靴、倒茶奉迎的狼狽,遑論被人弄得衣袖髒污。太極殿侍奉之人,沒有癡傻的,看出來能令梁監如此狼狽卻又甘之如饴,定然不是簡單的人物,也就沒有人自作聰明去替梁惠端盤。
殿内,除了天成帝與閣老湯沃,再無侍奉的宮女與内侍。
兩人商讨的并非機密要聞,乃一樁某某官員買賣田地、傷人性命、不敬長官的舊案,隻因引得當地民怨沸騰,遞來血書,又與湯沃一名心愛弟子有關,才惹得閣老親來請罪,實則打着先退後進的主意。
血書一事,嫌疑重重,湯沃一看便知與自己政敵脫不了幹系。但他不能像個市井野夫般撒潑喊冤,揣摩着天成帝的心思,先認罪,再求寬容。
犯事官員難逃抄家滅族,但他那弟子須得保下。
他在天成帝面前毫無為官者、為老者的尊嚴,說着說着便涕淚不止,拿衣袖擦去,聲音也幾度哽咽。
邊哭邊說,邊觑天成帝的臉色。隻見高高在上的帝王容色平淡,黝黑的眼珠子不知落到何處,總之是沒把他看進眼裡,手裡撥着串綠檀念珠。
湯沃與天成帝為臣多年,還算了解帝王的習慣,便知對方嫌他的認罪哭訴無聊,已經是不耐煩了。
果然,天成帝開口,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此事,你督辦。若再有其他,拿你是問。至于柳歇,蠢不可及,你費盡心思留他做什麼,玩耍逗樂當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