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芳攜瞥了他案上文書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蠅頭細字弄得眼疼,很快挪開了視線,捏着梁惠呈來的橘子:“陛下整日與公文案牍為伍,不覺得無聊厭煩嗎?”
天成帝一手擋袖,一手持筆寫朱批,不緊不慢地回複:“日日有新事,千奇百怪,何談無聊?我年少時在宮阙中被嬷嬷照顧,終日隻能在冷清的殿裡自娛自樂,那時便是給我一頁信紙都能翻來覆去讀上千遍。旁人投壺鬥劍為樂,這些官場雜事,于我卻是最好的消遣。”
纖長的手指撥開橘皮,酸澀的橙子味立刻爆發而出,冷芳攜嗅了一口,被引出齒間津液,嘗了一瓣,發覺味道不甜不酸,正是他最喜歡的口味。掰下三瓣遞給天成帝。
天成帝卻不用手接,而是用含笑的眼看着冷芳攜,示意自己雙手不得空閑,意思是要冷芳攜親手喂他。
白衫随着擡手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臂,一瓣飽滿的橘子肉被他手指夾着,顯出玉貝一般帶着粉意的指甲。
梁惠撞見這一幕,立即将頭深埋下去,盯着自己的皂靴看。
過了一陣,他聽見天成帝拿奏折的聲音:“你此前下江南督促治水,那時南方五郡沆瀣一氣,讓你沒有進展。昨日卻八百裡加急,呈上來治水新法,還帶着請罪之意,說當時情急,對你一時冒犯,還望你不要怪罪。”
他冷笑一聲,把奏折扔到一邊,問道:“你要原諒他們?”
冷芳攜頓覺莫名其妙,既為腦子仿佛進水一樣的南方官員,又為天成帝突如其來的發問。他想了想,随口回答:“難道我說原諒了,他們就信了?”
天成帝神情平淡,對這回答說不出滿意還是失望。
他捏着冷芳攜的手,因為剛剝過橘子,皮肉相貼時,帶着似離還粘的黏膩感。他喜歡這種感覺,就像他與冷芳攜天生一體,難以分開,他緊緊貼着,眷戀他的溫度,不願意離開。
冷芳攜因此察覺到手上的髒污,眉頭輕皺,甩開天成帝的手,用盆中清水洗淨。
天成帝将手放回腿前,承半握狀,仿佛借此便能留住對方的溫度:“朝中大半官員,披了張人皮,脫口是江山社稷,自以為身處高位,與衆不同。這些人仿佛食腐肉的秃鹫,逐利而來,逐利而去,從不會講什麼對錯情誼,他們之前毫無顧忌地無視你、敲打你,隻因你寒門出生,并無倚仗;現在幹脆地放下身段道歉,無非因你受我寵愛。”
“且就連道歉,卻是呈上奏折,給我做樣子。說他們不把你放在眼裡,他們确實彎腰了;說他們極為看重你,卻連禮物也不送。難道我對你的寵愛就那樣輕薄,叫人以為遲早有散去的一天?”
天成帝從不輕易動怒,此刻眉宇卻因那五郡官員生出乖戾之氣。
“蠢豬一般。”
反倒是被輕視的冷芳攜沒什麼感覺:“你要是生氣,罰他們便是。問我做什麼?已經有不少新科入仕的輕狂書生稱我妖妃,認為我狐媚惑主,遲早生出大亂。難道還要我親自出面,為難一些隔着京城十萬八千裡遠的小官嗎?”
“等他們哪日來京城時,我再出手也不遲,他們自然會知道輕視我的代價。”
他的語氣平淡,可太極殿中之人誰都知道他如今的權勢,是真的隻手可遮天,畢竟連天也縱容他。
天成帝猶然不滿意,說起被冷芳攜推拒的會試主考一事:“天下學子數以萬計,能在會試中取中的都是其中佼佼者,個個是一方風雲人物,前途不可限量。他們喚你一聲‘座師’,日後便是你的門生,天地君親師,無論是誰都要敬重你。哪怕這一科不得力,但隻要有幾人能做事,便能為你所用。”
“朝中黨群,起初便源于此。你與易積石鬧翻後孤身一人,既無親近的朝臣,又無門人弟子,日後可怎麼好呢?”
阖宮皆知,皇帝有口疾,不愛說話,向來言簡意赅,在冷芳攜面前卻長篇大論,鞭辟入裡地分析。
梁惠聽着,為天成帝對冷芳攜一片關切之心動容。
冷芳攜卻恍若未聞,将橘子皮扔在奏折上,懶洋洋将烏發放在龍案前,道:“我有陛下就好。”
仿佛真的将一顆心放在他身上,做一隻受人疼寵的金絲雀,未來之事全然不管不顧。
天成帝将橘子皮握在手裡,默然無語。
夜裡用飯,菜色比雲妃擺的宴還少。四方小桌,兩人相依而坐,舉手間衣袖相接,說不出的親密。
桌上的菜色雖少,卻道道都是冷芳攜愛吃的。天成帝知道他胃口不好,紅焖肘子等油膩的菜全被撤掉,留下些清粥小菜。天成帝讓梁惠盯着禦膳房熬一盅乳鴿湯,鴿肉滑嫩鮮甜,湯色乳白,冷芳攜用了半隻,又飲下一碗湯。
席間天成帝說起刺客十一,将龍虎衛調查的來曆全告知給冷芳攜:“他現在沒有退路,你稍用錢财引誘,便能留他做事。”
“有個會武的侍衛也好,我從前讓路慎思為你護衛,你卻不喜歡他。”
冷芳攜道:“路統領身為龍虎衛的首領,日理萬機,讓他來大材小用,還留人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