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萦繞在胸膛數年的話堵在嗓子眼,噎得他難受,但他不敢說出口。縱然現在恢複白身,
似乎也不需要顧忌。
沖動令他恨不得将日夜難以安寝、輾轉反側時的幾多情思脫口而出,
理智卻讓他咬緊了牙關。
诏獄的幽暗一瞬而過,日光透亮,
沈質站在光線之中,仿佛重獲新生。秋天的日光并不刺眼,他卻覺得裸露出的耳廓、脖頸生出一種針紮般的銳痛。
長久的沉默後,沈質終于忍不住開口:“芳攜……”
“師兄。我在。”冷芳攜輕聲回應。
他反過來捉着冷芳攜的手,師弟的手腕細瘦,隻手便能圈住,肌膚瑩潤如玉,顯然在他未見時,被人好好将養着。
“你太過張揚,太過放肆,太過沒有顧忌。你把帝王随性投來的寵愛當成永久品,揮霍無度。”沈質一字一頓,聽着像失敗者的诋毀、憤怒和不甘,可在場二人都知道,話裡充滿了對冷芳攜的擔憂,“這不是長久之道。”
“年少時我們攀登春山,何等風流飒沓,那時師弟折竹為杖,不是與我約定日後出将入相,定道濟天下之弱,放不失書生本色?”回想起過往,幾如夢幻,亦如泡影,一觸即碎,冷芳攜好像已經完全走出去了,沈質還在原地徘徊,久久不肯離去。
冷芳攜道:“少年人,總是充滿了不合時宜的天真、蠢笨。”
沈質道:“并非不合時宜!也并非蠢笨!”
他深知,冷芳攜其心未改,隻是迫于天成帝的觊觎和強占,破罐子破摔,幹脆做起了操弄權勢的佞臣。
他有心勸冷芳攜回心轉意,卻在他唇間淡淡的笑容,和近乎無情的眼神中退卻了。
“師兄,我都知道。”冷芳攜說。
是啊,他全都知道。那麼聰慧的師弟,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這個師兄還真是天真,冷芳攜想。
就算沒有天成帝攪局,按照原來的劇情,他在宦海沉浮,權勢迷人眼,最終也會成為一頭惡龍,與沈質一刀兩斷、形同陌路。
無論如何,他是做不了名臣了。但他這個奸佞死去後,自有一位能幹的臣子出面,整理滿朝風雨。
冷芳攜拿出沈質被獄卒奪走的玉佩,扯着沈質的腰帶,低頭為他系上。玉指如蔥,紅繩在其間環繞,仿佛被捆縛住了。
“不要再弄丢了。”他系好玉佩,拍拍沈質衣袍上沾染的灰塵,“京城東邊,琳琅道上,有家十分出名的醫館,名為九芝堂,裡面的師傅很厲害,救治了數位重病垂死、身患咳疾之人,你記得去看看。”
沈質握着腰間的玉佩,一路失魂落魄,直到走到從前的宅邸,看見門前貼上的黃封,才回過神來。
家中老仆守在門外,收拾了一闆車的東西,兩名帶刀的龍虎衛見到他道:“此處已被封查。但統領吩咐,沈大人可進去拿走自己的行李。”
老仆道:“大人,家裡的其他物什我都收拾好了。隻有您的寝房,我沒進去過。”
宅邸之中果然一空,除了亭中的蕭蕭玉竹,再尋不到其他。沈質徑直走到寝房中,忽然看見床榻邊的漆黑高案上留着冷芳攜送他的墨硯,硯下壓着兩張素白宣紙。
其中一張上寫:“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另一張上附着一份千金藥方。
字迹行雲流水,銀鈎鐵畫,有縱橫絕頂之意。沈質一瞬恍惚,仿佛回到從前在山間流泉旁納涼,冷芳攜以筆沾泉水,在巨石上随性寫就——會當淩絕頂*。
回首看着他笑道:“師兄,看我筆力如何!”
垂眸,指腹在已經幹透的字迹上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