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7頁)

  王雲鶴歎了口氣:“你學刑名是浪費了呀!來,我對你講。你看刑的時候,不要隻想着刑,刑之上是禮。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讀《春秋》呀,隻讀刑律,刀筆吏之流,要讀經,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輩這兩年也讀書,自認都記得一些,然而以禮,周遊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說,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許多東西,拿來斷案似乎判得也都對。但是周遊案卻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沒帶腦子。”

  王雲鶴含笑聽着,說:“這就是刑和禮了。看來你是想過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過。是為了制度,為了秩序。禮法也會有疏忽之處,這就需要變,需要補,需要改。但主旨不能變。是要有序。”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是老師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她的神情、姿态會告訴老師:我在聽,您說得真好,請繼續。

  王雲鶴也就滔滔不絕了起來,他越講越多,飯擺了上來,跟祝纓一塊兒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祝纓以前也沒有這麼高明的師傅這麼耐心地給她講課,她也不覺得睏累,兩個人就一個講、一個聽,後來祝纓的問題多了,王雲鶴也一一解答。

  祝纓盡量壓下心中更大的疑團,不斷地提問,從王雲鶴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态度。也因為祝纓的提問,王雲鶴漸從綱領講到了一些細節。期間,仆人們再三來催促,王雲鶴都意猶未盡,說:“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兩人直說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會兒眼,不多會兒睜開眼又接着講。匆匆擦一把臉,再扒兩口飯,王雲鶴覺得這樣是很值得的!因為很少有一個後輩在這個年紀,能有這麼敏銳的觀察。

  祝纓聽他講了一夜的禮、刑之類,最後的結論:“就像是那塔,一層一層壘起來,又有榫卯,處處勾連。然而總歸是想層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雲鶴道:“你是明白的!總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遊犯法,祝纓說:“說的是上等人與下等人,然而據我看,這就很奇怪,朝廷那麼維護富人,朝廷的錢糧,都是一文錢一粒米的攢起來的。譬如一個縣裡,一個大戶,他有一萬錢,你叫他全交出來,也就是一萬錢頂天了。有一千戶百姓,一戶交十文,也就一萬錢了。是不是?”

  “不錯!”王雲鶴拍着坐榻贊歎,“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臨民治事,卻能看得很明白呀!!!這就要抑兼并。你還在學賬嗎?”

  “是。雖有賬房,大理寺也有吏專管這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還是要懂一點才好。”

  王雲鶴道:“不錯!多少要懂一些,隻要不是沉緬其中。”

  他又講了抑兼并,兼講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包括稅、賦、役,政策、各級官吏等。他是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也是“愛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強。但是對祝纓來說,這些還是不夠的。祝纓打小受的欺負,可不止是來自于豪強的,她覺得這整個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機會這樣跟一個人讨論這個問題。

  雖然這樣的讨論以請教居多,王雲鶴無論是人生的閱曆還是學識都高出她許多,這讓她覺得有許多東西王雲鶴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裡不對。

  她一個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麼信鬼神的,因為她學的那一套核心還是“騙”居多,剩下一小半兒是“蒙”,真“顯靈”的事兒,她都當“湊巧”。她便說:“說授命于天,也太玄了。讀史,總是覺得,他們是事後找補,先幹了事兒,再拿天命當理由。”這個手段她是極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麼要緊,那為什麼不珍惜,讓民活得那麼苦?”

  王雲鶴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讓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變天啦。”

  “變來變去,還是吃苦種地,有的連地都種不上,幹着更苦的差使。”

  “各司其職,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

  祝纓道:“可是燕燕,又有什麼錯呢?”

  王雲鶴道:“你查明真兇,令行惡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經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婦人之仁。不要沉緬于一、二事,憂傷太甚不利于體。天下還有更多的冤案等着你去查明呢!”

  唉,可我就是個婦人呢。祝纓心想,那也不妨礙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雲鶴又舉了自己任職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勸學,又比如勸不要溺殺女嬰之類。祝纓道:“這可真是太對了。我可見太過多無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聰慧的女子被埋沒了,真是可惜!要使她們能夠活下來,當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過成什麼樣子呢?”

  王雲鶴又讓她細讀《詩》中的“乃生男子,載寝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寝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诒罹。”說:“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一個家,要使女子當家,就是男子無用,已是衰敗之兆啦!”

  祝纓道:“難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個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龔劼,難道就好?還不如交給個明白的女人呢。”

  王雲鶴嚴肅地說:“世間君子何其多?又不是隻有龔劼一個男人!牝雞司晨,絕非幸事啊!從權則可,但絕不能習以為常。君臣、父子、夫妻,陰陽上下,不可颠倒。”

  “不是說,妻者,齊也?”

  王雲鶴又給她講夫妻倫理,總之,齊也不算錯,但是職責有不同,且妻子榮辱系于丈夫。王雲鶴再三叮囑,如果遇到女主臨朝這樣的事,讓祝纓一定不要頭腦發熱,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國家,那是不錯的,但是讓她治理國家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終要回歸正規。

  休沐日這天夜裡,王雲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遊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遊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别處通融,禮法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