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這天夜裡,王雲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遊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遊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别處通融,禮法不可違。
祝纓卻想到了高陽王府的事,問道:“陛下呢?”
王雲鶴一笑而過:“你問得出這三個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後,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君子的秉性是圓融,而不是剛正,否則,對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調和陰陽’了。”
祝纓仍抓住了一點問道:“如果宰相想改變這一切呢?”
王雲鶴道:“處置一個周遊是可以的,改變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壞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絕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變法。”
合着王雲鶴不覺得八議有問題,但是周遊過份了,他就要從别的地方削一削周遊。
連王雲鶴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陰陽調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麼?王大人的“變法”,也不過是“要先報告官府兒媳婦罵了公婆,然後打死兒媳婦就可以減罪或者免罪了”麼?王大人無論怎麼“變”,本心是不變的,還是要維護那個讓祝纓既卑且賤的玩藝兒。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些,他關愛百姓,打擊不法權貴,也願意為減輕貧苦百姓的負擔而做些什麼,他甚至在維護女嬰的生命。
他敦促祝纓要奮發向上,為民請命,但是這個民裡,仿佛不包括什麼奴婢之類。然而,他對奴婢又是關愛的,認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則莺莺還得脫層皮,否則珍珠自述不是馮家女兒時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紙脫籍文書。可他又管着京城的官妓,也不見他反對權貴們攜妓出遊。
我還抱什麼希望?祝纓問自己。
她對鄭熹是沒有這方面的期望的,該怎麼着就怎麼着呗,但是對王雲鶴,還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讓她對王雲鶴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滿,直到現在王雲鶴将一切都給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塊壘反而堵得更厲害了!王雲鶴對她講這些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地在教導她,想要啟蒙一個有潛力成為“能臣”的年輕人。有了王雲鶴這提綱挈領的指導,比她自己讀個三年書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後,事情又好像沒有往王雲鶴希望的方向發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現在與他談話的正是一個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連個戶籍都沒有,田無半畝地無一壟,還是個女人。既卑且賤。王雲鶴每說一“有道理”的道理時,就不免刮上祝纓最在意、最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王雲鶴說的固然條理清晰、邏輯自洽,祝纓卻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識的汪洋之際,腳一踩水,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跳了起來——不能掉進去,會淹死。
祝纓難過得更厲害。于法,她隻想要一個“大家都一樣”,于人生她想要的隻是一個“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門檻就是告訴她:你們不一樣。
她的眼睛看這世間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屢屢破案找到的線索一樣。但是心卻有點混沌,就像她看鄭、王二人判案一般。現在王雲鶴給她講明白了,判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善惡要緊,善惡之上還有貴賤。
她手上沾過血,大理寺呆久了,也會想,我是不是也做錯了?現在看來,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該得的東西,去給别人該得的報應。咱們各幹各的。
王雲鶴一番講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學做了一個梳理。心道:待得閑時,須著一文,将這些寫明才好。倘有後學因此有所進益,也不枉我讀書理政多年終有這麼一點心得了。果然教學相長!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纓在京兆府歇息。
祝纓跳了起來:“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從被周遊坑害入獄之後,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擔心!”
王雲鶴道:“回去吧,我給你寫條子。”
…………——
祝纓跑回家時已過了子時,家裡一點燈光也沒有,祝纓上前一摸門鎖,沒有鎖,沒人找她。推一推,頂門杠頂得嚴實,她隻得翻身躍上了門房頂上,墊一墊腳再跳下來。
推開西廂的房門點上燈,去院子裡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還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聲音先是驚醒了花姐,她披衣下床,手裡拿了把剪刀,開門問道:“誰?!”
“我!”
“三郎?”
然後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人都披衣趿鞋跑了出來,張仙姑揉着眼睛,說:“哎?不是在京兆府裡跟王大人聊天麼?怎麼回來啦?”
祝纓道:“娘怎麼知道的?”
“我去問張班頭的。”
張仙姑現在知道自己辦了個傻事,官員的娘認了個班頭當兄弟,這是不合适的。不過不妨礙她去張班頭那兒打聽消息,張班頭别的消息可能不知道,這個是很知道的。張仙姑就很放心地回家了,一家三口放心地吃飯睡覺。得王大人高看一眼,多好呀。
祝纓道:“明天還應卯呢,我就回來了。沒事兒,睡吧。”她看了花姐一眼,心道,叫她今晚接着好好睡,明天早上等她吃完了飯再告訴她,晚上回來看她想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