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縣丞主持福祿縣的時候人家兩家早就結親了,兩家互為倚仗,縣丞也是奈何他們不得的。
祝纓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
就這麼不鹹不淡地說着,很快就出了西鄉地界,然後就是“父老”們發揮的時候了。“父老”們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麼樣了,如果有什麼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頭可以跟縣令馬上告狀,提新要求。如果幹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縣令的馬屁,以期留個好印象,接下來有事相求的時候留個鈎子。
兩排大枷效果非凡,連走的幾個鄉幹活都還認真。來的時候祝纓與他們訂了個約:隻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發意外需要搶險,否則今年的徭役就這麼些了,她不再多征發。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說。并且許諾,除非今年縣衙漏雨、院牆塌了,否則她不征發鄉間民伕去縣城服役。縣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說。
趙蘇的眼神裡帶着幾分估量,打量着這似乎有些改變的鄉野。西鄉、西鄉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還是比較熟悉的。人們臉上很少見到這種略顯舒緩的表情,田間莊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們都不太緊張。
趙蘇猜測這或許與清了逋租、又沒有過份的征發有關。
沿途路過鄉紳們的家,他們也都邀請祝纓等一行人到自家莊子上留宿一宿,這與祝纓第一次巡視時隻有雞毛蒜皮比,實在是一個大大的進步。夏天那次巡視,她連趙沣父子都不曾見過,那會兒趙沣推說帶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趙沣,阖縣的鄉紳她也沒見着幾個。
十三鄉走過了一多半,祝纓還算滿意。途中也看到了幾處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給指正了,讓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麼與旁人的連通?過幾天我再使人來看!”
趙蘇一路安靜地跟着,看祝纓做着許多瑣碎的事務,幾乎不像是一個縣令,倒想個管事。這些事兒連他的父親有時候也不親力親為的,祝纓都要問一問。一日,路過一個村子,祝纓還記得夏天的時候村中有個無賴偷了隔壁家的雞的事兒,又問隔壁家有沒有受到無賴的報負。
失主道:“賊人膽虛,他不敢哩。”
祝纓道:“那便好。”又問失主今年的收成,鄉裡有沒有再增收捐稅,知不知道她已免了縣中逋租,此後這一項不許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隻開挖新渠,各家再出幾升米當口糧。”
祝纓又問了具體是幾升米,工期多長之類,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後便說:“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麼?”
“呃,是。也還能出得起。”
祝纓微微皺眉,問道:“這些不大夠吧?”
“再攙點兒幹菜、豆子之類就差不多啦!”
祝纓道:“那倒還行。”
與他們聊完,又被本地鄉紳請去他們家住了一夜。當晚吃完飯,祝纓便把裡正等叫了過來,說:“為什麼又另收了二升米?”這種村頭徭役是不會撥發口糧的,都是鄉民自帶。既然自帶口糧為何又要再征糧。
裡正道:“該征發的壯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飯送過來又耽誤事兒,就一總叫了幾個人家的婆娘來做飯。也不能叫人家白幹,所以才有這二升米。各處都是這麼辦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過幾天就分幾個人去砍些來,也是夠的。”
祝纓一點頭,不再多問。她知道,這些工程最終還得着落在這些人頭上。修渠,他們是願意的,從可憐人身上再揩點可憐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隻要做得不太過份,稍稍揩點油,也是無法的事情。
趙蘇心道:心軟不好說,心細瑣碎是實。
第二天,祝纓吃完了早飯,突然道:“你們慢慢走,老關、祁先生,咱們上馬!”又叫了小吳、童立等幾個年輕衙役,最後還點了趙蘇同行。
讓大隊坐着車跟張仙姑等人慢行,祝纓等人着騎馬疾馳到了鄰鄉的工地上。
到了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工地上到處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與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還要擔石頭、平掉樹根,同時還要留意腳下别滑了、山坡會不會有隐患,一旦線路規劃不對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來,整個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沒了。活兒幹得熱火朝天卻也透着點小心。
趙蘇心道:阿媽這回說對了,縣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纓這一突襲,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來了。她沖到了一個老者的面前,老頭子頭發都白了,衣服上有補丁有破洞,還顫巍巍地跟人擡一筐石頭。祝纓跳下馬來,問道:“阿翁,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老頭子擡起頭來看她,一雙眼睛略有些渾濁,道:“修渠,當然要來啦。”
祝纓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