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本來在看這幾個月福祿縣的公文的,福祿縣的事兒不太多,壓了幾個月卻也不少了。州裡、府裡就來了好幾封公文,也有調這個賬的,也有調那個文的。關丞十分油滑,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一份文書,他要是覺得交出去了會被祝纓收拾,就推說被祝纓帶上京去解釋案子用了。州、府拿他無法,也隻能暫時記下。
祝纓看到這裡不由發笑。
顧同便在此時登門求見。
今天接風宴,顧翁也把這孫子給帶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長輩,他沒什麼搭話的人因此顯得很沉默。這是許多年輕人上桌時的常态,如果不是用來斟酒、勸酒、陪聊、表演才藝,就隻剩下安靜湊數一個用途了。
顧同安靜地看着這些人的表演,一個在幾個月前就萌生的念頭瞬間破土而出。
小時候,他看的是這些人的意氣風發、指點福祿縣,談笑風生又指揮若定。一副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樣子。這兩年他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淺薄之處,這些長輩們拌嘴的時候跟街頭無賴吵架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嘛!
他對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裡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靜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鄉紳們也有是他的姻親長輩,一個個平日裡也都高高在上,聽說為他們帶來好處的縣令要走慌得像群驢。不想縣裡怎麼樣,不想百姓怎麼樣,第一想自己家好處壞處,想與縣令的恩怨。
等到縣令回來了,又一個個像深閨怨婦盼來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時候像個怨婦、鬧的時候像個潑婦。
真是沒意思極了!
雖不願意,仍要說他們一句“營營苟苟”。一點也不大氣!
顧同再回憶一下祝縣令,比起這些年紀是他幾倍的人,稱得上是真正的氣定神閑,舉重若輕,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對地方士紳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卻沒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沒有,可以不事事都為百姓着想安排普通百姓獲益,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一片喜極而泣的歡迎聲中,顧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樣——我得像祝大人這樣!
他把祖父扶回家裡安頓好,自己卻悄悄地到了縣衙,做一件沖動也不沖動的事兒。
他跪到了祝纓面前,道:“大人,學生還能轉明法科嗎?”
祝纓看着這個年輕人,問道:“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了?”
顧同道:“以前沒想明白,現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經科又如何?進士科又如何?考中進士的人,隻是考試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說過,願轉明法科也是一條路,那學生願意轉的。”
祝纓道:“你起來好好說話。”
顧同老實地爬了起來,問道:“可以麼?”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讀書人裡脫穎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學生明白的。”顧同說。他突然之間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隻想一個問題:阿翁厲害,怎麼連個縣令也沒當上呢?縣令是容易當的麼?一點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學生願意追随大人!”
祝纓也有點意外,陳巒提醒得對,她是得攢人了,她也打算從福祿縣開始攢。她還沒動手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怎麼想都有點微妙。她說:“你沒跟家裡說。”
顧同道:“是。”
祝纓将他仔細看了一看,道:“有感而發?”
“是。”
顧同緊張得将拳頭都攥了起來,祝纓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學生,轉科的事你再想想。”
“可是!”
“現在告訴你也沒關系,反正過兩天也是要告訴大家的。我上表了,還要再幹一任的。”祝纓說。
顧同更加堅定了信念,道:“我聽大人的安排!”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咱們有更長的時間,不必非得轉科才能安排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