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鶴道:“雖是老毛病,狠不下手來就怕積重難返。此事不能拖,得加緊了。”
……
兩人都是從地方上幹上來的,自然知道地方官員的難處。朝廷考核官員,租賦不足是個大缺點。哪怕官員心裡有百姓,也得掂量掂量不能回回都要減稅。刺史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還有整個一州的官員。大家都是走仕途的,既要上報君王、下安黎民,也圖自己一個朱紫加身、封妻蔭子。
所以稍輕一點的災禍減産,隻要能糊過去,地方官員通常會不報或者輕描淡寫,然後将租賦收足,以向朝廷顯示自己的能耐。有良心一些的官員,自己衙門裡的少留一點,百姓不至于太困苦。不太在意的官員,還是照舊征收。
風調雨順的時候能夠維持下去,下一年收成好了,有心的官員會将上一年的窟窿盡力填一填。沒心的官員就把坑留給下任,一任疊一任,形成一個給前任填窟窿的官場傳統。填窟窿第一要義,是在賬面上看起來把窟窿填平了。庫裡?等有空吧。
百姓日子能過得下去的時候,也沒人會跑到京城告狀說官府照舊收他們的稅了。官員自己當然不會說,朝廷雖不時派員下去巡視,但是如果沒有點本事也很難發現端倪。隻要災情不是大到瞞不下去,政事堂裡就難知詳情。王雲鶴等人也隻能靠自己的門生、舊屬、故吏、親友了解一部分情況。
如此一來,一旦有災變,後果就會被放大。報上來就說明地方上已經處理不了了。
這是在官員還不壞的情況下,最壞的一種官員,他報個小災,求朝廷免一部分的稅賦,然後在自己的轄内還照收。這一部分就進了他們的腰包裡了。甚至有遇到大災也這麼幹的,再想朝廷申請赈災,然後貪墨赈災錢糧。
朝廷裡的老鬼們也不傻,為防這種情況,也不是報災就馬上免、馬上赈,而是部分免除和暫免,可以記賬,于是“逋租”就誕生了。
……
施、王二人一見報災就開始着手了。兩人先是派幹員到北地各州嚴查,這一回是要瞪起眼睛來,還真查出一些問題,比如有些地方賬上有糧、庫裡沒有。托近些年沒有大災的福,暫時沒有促成大禍。
二人先是奏請皇帝暫免了北地今年的部分租稅,又下令調集倉儲預備赈災。以各地官員的虛賬來說,王雲鶴認為北地府庫的存糧是有問題的,不能等下一個壞消息報上來再想,得提前防止缺糧。采取一程一程傳遞的方式,以中間倉調糧轉至北地,再以南方的糧食填充中間倉。
也就有了祝纓等人收到的措辭毫無回旋餘地的公文。南方這些年年景不錯,又漸推廣了稻麥雙季,糧食應該比較充足。
然而,能做到刺史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刺史本人省油,刺史身邊的人就會更加費燈油。
政事堂接連收到了數州刺史訴苦的公文,他們沒敢拒絕,但無一例外都說自己很困難。百姓本就不如北方富裕,宿麥才剛剛種,還欠着祝纓的麥種,這小王八蛋每年都催大家還債。
他現在還有砂糖這樣的厚利,朝廷是不是讓他把大家的債給免一免?要不您把我調走,反正我是不想還他梧州這個債了。或者把他調走也行,讓咱們喘口氣。當然,下官肯定會盡力完成朝廷的囑咐的。
卞行的信與别人不同,他沒提祝纓,但是提到了自己的轄區變小了,所以稅要少。又,設新南府,也是一筆花費,實在是困難。當然,如果朝廷有需要,自己也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一定是會交足的。
祝纓當然不會提自己是個債主,她訴苦說自己已經提供出去幾萬石的麥種了。然後筆鋒一轉,認為北地這個問題有點嚴重。大災之後,民間愈苦,就會産生兼并,一旦兼并,地主總有各種辦法避稅,朝廷、官府能夠收稅的土地變少,但是稅賦總數不變,就都轉到剩下的平民頭上了。如此往複,惡性循環,曆朝曆代無不如此。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救災她是絕不含糊的。不過梧州的情況朝廷也知道,底子薄、還得種甘蔗,所以拿不出太多來。今年多掏就多掏,明年就恢複以往,以後不能再多收了。
所有人都拿“百姓”來說事,說自己轄下的“父老”十分不易,自己正在努力安撫。也有人說,希望朝廷能給這些做出了犧牲的百姓一些“說法”。
看得出來這是要表功、是想讨要一些表彰或者晉升,并且其中還含着殺着。
施鲲指着一堆的公文道:“這群‘諸侯’壞透了,向朝廷繳稅是他們的本份,他們倒好,這是向朝廷要賬。”
王雲鶴道:“讓吏部将現有的空缺都整理出來,等着吧,他們一定會舉薦人。施公莫氣,點燈就得熬油。”
施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們想鬼,拿本該交的稅要好處來了,朝廷這不是缺糧要賣官!混蛋!”
王雲鶴一聽,想得與自己差不多,于是說:“秋收也陸續要開始了,我料今冬他們進京必有說法。若真有幹練之輩,倒也可用。不過,這些人是時候逐次挪挪地方了,不然就真要成‘諸侯’了。散官多了也不是好事,官多了當地租稅就要減少了,不能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
兩位從鬼刺史位置上修煉出來的丞相達成了一緻,露出一天來的第一個微笑。
施鲲道:“今天是你吧?”
王雲鶴道:“是我,單日是我、雙日是你。”
确認了值宿,施鲲道:“陛下什麼時候再給咱們添兩個人,好叫你我也松快松快?”
王雲鶴道:“添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