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紳們也換了一輪,譬如顧翁。祝纓問顧翁:“令尊可好?”顧翁道:“在家靜養,也想上山拜望大人,可惜不能成行,在家裡懊悔得很。”
“人好,比什麼都好。”
顧翁又說顧同:“小兔崽子,這些年也沒回來兩次,曾又自己留在京城,不得回來!”
祝纓道:“他是朝廷命官,怎麼能夠擅離職守?”
顧翁搖頭道:“讀書讀傻了。”
說話的時候,眼睛卻看向了趙蘇。然後低聲解釋,顧同派人從京城送來了年禮,不但有給家裡的,另封了一份給祝纓這個老師的。讓家裡給帶到山裡。
顧翁收到兒子的家書,顧同内心十分煎熬,話也寫得颠三倒四,上一句寫祝纓是女子,三十年仕宦經營、無數人利益糾葛毀于一旦,下一句又轉回來寫“沒有她,我等也沒有登天之階,于我等實是有恩”。這些,顧翁就不對祝纓講了。
前面聊着,趙娘子與張仙姑的嘴也沒閑着。
趙娘子道:“可别當他們待阿妹全都是好心!這幾個月,他們又慌又忙呢!”
張仙姑忙問:“怎麼個意思?”
趙娘子道:“要說,阿妹才出事的時候,是真的都着急,知道阿妹回來,也是真的盼着。感激也是真感激。一個一個,熱乎乎的心把阿妹迎回來、送進山,還要怕知府會害阿妹。
等阿妹進了山,一個一個,又開始琢磨他們自家啦!說的都是,要怎麼樣對待阿妹、對待山裡。京城的人來一次,他們就驚一次。”
張仙姑吃了一驚,道:“我們怎麼了?我家孩子可從來沒對不起過他們,回來以後也沒害過他們。”
趙娘子嘲笑道:“可他們家還有孩子在外鄉呢!一個一個,蹿來蹿去,都怕自家孩子受阿妹的害。好好的官兒做着,突然不叫做了,再要問罪,怎麼辦?這官兒是阿妹叫他們做,他們才能做的。做的時候高興,這時又想起來源頭,隻想要好、不想要壞?舍不得不做這個官呢!不要臉!诶,對了,他們還提過鹽的事兒呢。”
張仙姑心裡有點難過,仍然說:“不會都這樣的。”
趙娘子道:“嗯,那是,也有說有今天都是靠阿妹的,不能恩将仇報。這不,争一争,又要跟在外做官的兒子問話,又派人去,又有會館捎信的,就為商議個同進同退。一來一回幾個月下去。沒等他們明白,阿妹又做回大官了!這下好了,不用商議了,一個一個忘了慌張樣子,都說該接着聽阿妹的。”
張仙姑歎道:“人心就是這樣,誰也不能不顧自己。”
趙娘子撇撇嘴:“要我說,他們山外人就是不痛快,迎回來的時候既然是高興的,那就繼續高興下去!從來沒有讓他們吃過虧,為什麼不繼續相信下去?現在又裝好人樣!”
張仙姑道:“唉,人心隔肚皮。不說他們啦,你真舍得她們娘兒幾個到山上來?多好的大胖孫子啊!”
趙娘子也有些不舍,仍然說:“那也不能離開他阿爸呀。我想他們了,回來看他們就行。”
張仙姑仍然記着山下士紳的事,記着等會兒得提醒女兒。一面應付趙娘子,又招待她們婆媳吃飯。看着趙娘子的孫子,也是滿眼慈愛——卻不提帶這兩個孩子去見祝大。
前面,祝纓也設宴款待冷雲等人與士紳。
席間說的都是些舊日之事。趙蘇提到清風樓,說還是為冷雲建的。
冷雲來了興緻:“那是二十年前了吧?”又向李彥慶講了許多他當年的事迹,什麼處置黃十二等等。
李彥慶掃了一眼在座其他人的表情,就知道其中另有故事。他想了想祝纓一貫行事與風評,再看冷雲,約摸猜到了些真相。
冷雲說着說着,一時得意,喝得高了,李彥慶怕他出醜,隻得告罪将冷雲拖回客館。
他們一走,原本面紅耳赤、衣斜帽歪的人都恢複了正形,正冠的、理扣兒的、緊腰帶的……士紳們離席,站在祝纓面前,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拜見大人!”
祝纓道:“諸位不必多禮。請坐。”
士紳們沒有坐,公推的顧翁說話:“大人歸來,我等不勝欣喜。隻恨分隔兩地,怕引起猜忌,不便往來。如今終于找到借口,還要謝安撫使大人哩!我等全家受大人大恩,特來請示大人,不知将來我等如何行事?我等兒孫現在外為官,又該如何行事?”
祝纓道:“拿上來吧。”
項漁捧了一個匣子,站到了祝纓下手——他爹也在下面排隊站着,他卻目不斜視——左手托着匣子,右手打開蓋子向衆人展示:“大人早有意邀諸位父老一叙,帖子都準備好了,大家縱使不來,大人也有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