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看他的樣子有些可憐,趙振是個有“公心”的人,他對朝廷的情感倒并非全因這朝廷能讓他做人上人。她的耐心也更多一些,隻是說的話更難聽了:“開始?這才到哪裡?朝廷依舊能收得上稅、抽得出丁與西番血戰,如今看來也沒有落下風。劫還沒開始呢,隻是先兆。你現在要隻顧着傷感,将來有你難受的呢。”
趙振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終不能免,是麼?”
祝纓道:“天道有常,咱們隻管盡力就是。有熱血是好事,别讓熱血沖上腦門兒給你沖傻了才好。冷靜下來,将自己能做的事做了,也就無憾了。”
趙振道:“明明年輕的時候,國家那麼的好,我們多麼的向往京師啊!出仕、北上,也是見物埠民豐,到了京師,更是以為到了神仙境。如今我還沒死,就已經見識到了衰朽。我沒有您這樣的定力,心中煎熬得很。”
祝纓道:“如果心情不好,倒可以回家看看,我料他們知道了這诏令,又要生出事端來。你下山,帶一句話出去:雖然有诏令,也要量力而為。既防日後,也不能為了‘日後’二字誤了眼前的生計。”
趙振的精神終于好了一些,略一想便說:“我這就把手上的公務移給蘇喆她們,呃,兩,不,三日後就動身。”
祝纓道:“去吧。”
……——
趙振走後,簽押房也沒有安靜太久,祝纓現在雖然不大管瑣碎事務了,仍有不少事情需要她過目。幕府各人都有事忙,又是一年秋收時,祝青君還在西邊死頂,與之相關的都算是“軍國大事”了,隻能由祝纓最後拍闆。
此外,除了朝廷诏令,陳放又有書信送至。
祝纓與他的聯系一直沒斷,趙振到安南之後說了許多朝廷中的事,祝纓并非一味隻聽他說,除了與祝晴天處的消息相印證之外,也很不客氣地寫信直接詢問了陳放。
陳放對她還算誠實,陳萌回護趙振的事情他不知道,但羅甲秀等事他是清楚的。祝纓權衡三方消息,才給朝廷上了那樣的奏本。也不知道是誰欠了誰的人情了。
陳放不時會寫信請教一些事務,祝纓也都會給予解答。
這一次陳放寫的卻是一個非常親近的問題:國家這個樣子,我家是繼續走着原本的仕途,還是兄弟幾個分一下工?誰去朝廷繼續做官、誰到某個地方經營一下勢力?或者是幹脆誰回老家那兒,也搞個團練。又或者現在還為時尚早,要等到他兒子長在壯年再把兒子派回家?
祝纓戳了戳信紙,陳放已經開始打這主意了,他雖算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但能看出問題的人應該也不少。
祝纓略一沉吟,提筆寫了回信,建議他把這事跟陳萌好好商量,她不太建議陳家兄弟子侄全都回到京城,有人手,在各地散一散也行。
接着,又是祝青君處來了消息:與番将又戰了一場,但是追擊的時候又不順利。安南想要“一勞永逸”恐怕不太可能,這與“西征”時遇到的情況是一樣的,不是“大軍走過就都是我的地方了”而是“需要占據一處适合防禦外敵的地方,并且能夠阻止敵人前進,此地後面才算是我的地方”。
祝青君遇到的情況就是,她眼前最可依據的就是西關,再打下去,赢是能赢,地方守不住,對方可以跑路。等她撤了,對方又回來了。循環往複,一直消耗,直到一方耗不下去。
另外有一種辦法就是主動出擊,直接搗毀對方的老巢,殺傷掉對方大半的有生力量。但安南無法支撐這樣的行動。糧草、馬匹、人口,都不夠用。
祝青君隻能親自坐鎮,與番将死磕,打到番将肉疼,認輸。雙方再有限地開榷場,這一輪就算完了——就是個番主與朝廷之間和戰的翻版。
與讓祝纓歎氣的不是這個情況,這個情況她早有預籵,讓她歎氣的是白翎夾來的一張字條:祝青君受傷了。
祝纓想了想,起身往外走,她打算找花姐,再給祝青君擠出倆郎中才好。花姐開完會,正在禮曹處理些公務,沒有馬上回學堂。
祝纓擺擺手,沒讓人通報,花姐卻是個有數的人——好大一片陰影堵着了門,光線不好。花姐眯起眼睛,看到祝纓:“怎麼過來了?”說着便起身,人起到一半猛地跌回了椅子裡。
祝纓吓了跳,江寶吓了一跳,幾個文吏索性真的原地蹦了兩蹦樣子十分滑稽。
祝纓的動作比她們都快,搶上前扶起花姐,問道:“怎麼了?”
“站起來猛了,沒事兒,”花姐說,“你來有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打算讓趙振回鄉探親,過來同你說一聲。”
花姐坐着緩了一陣兒才慢慢地說:“哦,他是該回家看一看了,與今天的事情有關,是麼?福祿縣也會?”
花姐雙手撐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來,安慰道:“禮曹、學校的事兒都還能應付得來。他這些日子做的事多,他這一走,恐怕你要多忙一點了。唉,婦道人家就是吃虧,小妹在外面雖也見了世面,機會不如趙振,平素不覺得,一比,就顯出經驗尚缺了。”
“現在我有整個安南讓婦道人家有經驗,”祝纓說,“沒事的。對了,有郎中再給我兩個,青君那兒,再多的郎中也不夠使的。跟我要呢。”
花姐道:“好。阿妍……”她話到一半,又覺不适,慢慢又坐了回了椅子裡,讓一個小姑娘去取個簿子來。上面都是她比較得意的弟子,讓祝纓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