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父親還活着,”安德莎輕輕吸了口氣,她終于組織好了語言,後面的半句話便格外流暢,“他就在塞西爾。”
“他在塞西爾?!”裴迪南公爵張大了嘴巴,老人心中一時間閃過無數的想法,他的思緒前所未有地混亂起來,費了好大力氣才保持住思考的能力,“你是說,他被俘了?他當年是被安蘇人俘虜了麼?現在他是塞西爾的俘虜?還是……”
“冷靜一下,祖父,”安德莎不由得上前抓住了祖父的胳膊,她沒想到這個以強大、冷靜、威嚴聞名帝國的老人有朝一日竟也會有如此失态的情況,但她想到了自己剛剛與父親相認的那天,她知道自己當時的混亂情況也沒比現在的裴迪南好到哪去,“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但事情比您想象的還複雜的多,父親并沒有被塞西爾俘虜,他當年也沒有被安蘇俘虜,他……他經曆了很多事情,如今已經不再是您認識的那副模樣了,但他仍然是個可靠而正直的人。”
“他……”裴迪南張了張嘴,他想到了安德莎的性格,以她的性格用如此拗口的方式來講述一件事情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事情真的複雜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他現在在做什麼?”
“他是塞西爾帝國的一名研究人員。”
“研究人員?你是說那種鑽研書卷的……一個将軍,現在變成了學者?”
“是的。”
“那他在研究什麼?”
“我不太懂,但好像是在研究如何從遠方監聽某種……信号。這件事在那裡不是秘密,但即便公開讨論,也很少有人能搞明白。”
“所以他還成了個很……高層次的學者?”
“好像是這樣。”
“家族的先祖啊,”裴迪南公爵忍不住捂住額頭,“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1123章
傳遞
是啊,這中間到底要發生多少曲折離奇的故事,才能讓一個曾經的帝國公爵,受過賜福的戰神騎士,戰鬥力超群的狼将軍,最終變成了一個在實驗室裡沉迷研究不可自拔的“學者”呢?而且這個學者還能以每小時三十題的速度給自己的女兒出一整天的數學卷子——美其名曰“腦力娛樂”……
安德莎突然感覺身上一冷,下意識地哆嗦了兩下,才開始斟酌應該用怎樣的語句才能盡量簡明扼要地把發生在自己父親身上的事情告訴自己的祖父。
“這件事……最早應該從父親失蹤那年在冬狼堡的那場暴風雪開始講起,”最終,年輕的狼将軍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那一年父親并非落入了安蘇人的包圍,而是遭遇了正在黑暗山脈腳下活動的萬物終亡會教徒……”
溫暖的風從平原方向吹來,翻動着長枝莊園中繁茂的花田與樹林,主屋前的水池中泛起粼粼波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草葉與花瓣落在水面上,旋轉着蕩開一圈細微的波紋,莊園中的女仆彎下腰來,伸手去撿拾一片飄到池邊的漂亮花瓣,但那花瓣卻突然顫抖卷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炙烤着,皺成一團飛快漂到了另一個方向。
女仆有些驚訝和緊張地擡起頭,下意識看了一眼主屋的方向,卻什麼都沒發現。
蟲鳴聲穿過敞開的窗戶,初夏正午的燥熱已經漸漸傳遞進來,裴迪南收斂了不小心逸散出去的力量,他靜靜聽着安德莎的講述,眉頭時而皺起時而平複,在不知幾次心情起伏之後,他所有的思緒和想法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長歎。
被邪教徒捕獲,被洗去信仰,被黑暗秘術扭曲血肉和靈魂,堕入黑暗教派,染上罪惡與堕落,最後又轉而效忠異國……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安德莎講述,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這些事情是發生在帝國昔日的顯赫新星,發生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兒子身上。
老公爵不禁想象着,想象如果是在自己更年輕一些的時候,在自己更加嚴厲、冷硬的年紀裡,得知這些事情之後會有什麼反應,是會首先以父親的身份悲傷于巴德所遭受的那些苦難,還是首先以溫德爾公爵的身份憤怒于家族榮譽的蒙塵,他發現自己什麼也想象不出來——在冬堡那片戰場上,目睹到這個世界深處最大的黑暗和惡意之後,有太多人發生了永久的改變,這其中也包括曾被譽為“鋼鐵大公”的裴迪南·溫德爾。
老公爵再次歎息——他覺得自己終究是老了。
“父親說……他做了許多錯事,而且他并不打算用所謂的‘身不由己’來做辯解,他說自己有很多瘋狂堕落的惡事确實是在理智清醒的情況下主動去做的,因為那時候他完全沉迷于萬物終亡理念所帶來的、救世主般的自我感動和錯誤狂熱中,雖然今日已得赦免,但他仍要在自己曾傷害過的土地上用餘生贖罪,”安德莎有些緊張地關注着祖父的表情變化,在對方的兩次歎息之後,她還是将巴德曾對自己說過的話說了出來,“另外,他說自己雖然已經效忠塞西爾皇帝,但沒有做過任何損害提豐利益之事,包括洩露任何軍事和技術上的秘密——他隻想做個盡職盡責的研究人員。”
“盡職盡責的研究人員……”裴迪南公爵輕聲咕哝着,“所以,他不會回來了——他有沒有提到什麼要跟我說的話?”
“他詳細詢問了您的身體狀況,但并沒有讓我給您傳什麼話,”安德莎搖搖頭,“我詢問過他,他當時的表情是有話要說的,但……但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了,”老公爵輕輕搖頭,似乎并未感到意外,隻是有些感歎,“在他還需要依靠父親的時候,我卻隻将他當做帝國的軍人和家族的繼承人看待,而他現在已經脫離了這兩個身份……我對這個結果不應該感到意外。”
“祖父,父親他……”安德莎猶豫着,她其實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祖父和父親之間是如何相處的,那久遠的童年記憶在她腦海中已經模糊了,所以這時候她也不太清楚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其實還是很記挂您的。”
“我知道,安德莎,不必擔心——我都知道,”裴迪南眼角出現了一點笑意,“我畢竟是他的父親。”
安德莎慢慢點了點頭,接着忍不住問道:“您會埋怨他做出的決定麼?他已經放棄了自己提豐人的身份……而且可能會永遠留在塞西爾。”
裴迪南一時間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思索着,在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夢,曾經在虛實難辨的幻象中看到的、仿佛在揭示巴德命運的那些“預兆”,他曾為其感到困惑不安,而現在……他終于知道了這些“預兆”背後所印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