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而我也終于能夠在你流淚的時候,再給你一個真實的擁抱。
百草
姜沐沿着盤曲蜿蜒的長階向下走了很久,潮濕的水汽從兩側石壁縫隙滲出來,黏在皮膚上,冷得像冰,而在這條仿佛通往九幽之下的長階盡頭,矗立着一扇漆黑的門。
那門非石非鐵,更像是夯實的硬泥,若有若無地散發着令人不适的土腥味。
姜沐推開門,這些年來不知第幾次走了進去,但這一次,他的姿态卻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緊張。
門後是間堪稱空蕩蕩的石室,每處角落都立着一人多高的蛟油燈,火光慘青卻明亮,随着來人帶起的微風輕輕搖晃,在四面或黑或白的牆壁上映出跳動的影子。
而在這空曠石室正中,則安放着一具玄冰棺。
姜沐緩步走上前,神色複雜地注視着棺中之人。
那裡靜靜躺着個紅衣男人,他不過青年樣貌,五官輪廓深邃,眉眼之間還殘留着一絲近乎于悲傷的溫柔,這異乎尋常的柔和神情讓他看起來鮮活得宛如生人——然而也隻是“宛如”,獨屬于死亡的衰敗氣息早已徹底淹沒了他,那些凝固在他臉上的最後的表情,終究不過是久遠時光遺留下來的空洞回響罷了。
姜沐的視線從他的臉上滑到他交疊在腹部的雙手,一條紅線順着瘦削蒼白的腕骨垂下,末端系着個黃豆大小的琉璃珠子,其間接近墨色的暗紅火光如呼吸般漲縮不定。
外面忽然傳來不輕不重的幾聲叩門聲,像是催促。
姜沐倏然回過神,不再遲疑,彎腰從冰棺中将紅衣人抱了出來。屍體獨有的冰冷而松弛的觸感讓他心頭發沉,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他便隻能低歎一聲,轉身走向門口。
外面敲門的是個年輕女人,正環抱着一根好似金玉質地的古怪長杖,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杖頭上的鈴铛。
“巫姑,”姜沐聲音有些緊,沒話找話般再次确認,“都準備好了?如今大祭司的靈力尚未完全恢複,真的不用再等些時日?”
谷一茗笑了,卻難得地收斂了素日裡那副不着調的模樣,用一種飄渺的語調輕聲道:“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好了。”
她在前面引路,回頭看了一眼被姜沐抱着的屍體:“天道剛剛更替,陰陽界限模糊,冥君也有意網開一面,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何況月暝祭司再三蔔算過了,現在便是忘川潮汐最盛的時候,若現在不行,等今日一過,大潮回落,再想招引其中的破碎殘魂,更無異于癡人說夢。”
這些道理姜沐已聽了不知多少遍,早已深銘于心,可事到臨頭,還是怎麼也壓不下心頭的不安。
畢竟,在他懷中的,不僅僅是當年曾被他的血脈先人所背叛殘害的姜氏孑遺,更是他女兒此生摯愛之人,無論有再多保證,他都始終覺得仍欠一分。
默然走了半晌,眼看着施展聚魂之術的祭壇法陣就在面前,姜沐又道:“不要告訴雲舒。”
谷一茗晃了晃長杖:“巫謝大人,你太小瞧你閨女啦。”不等對方再說話,她便又摸摸脖子小聲咕哝:“何況我哪敢提前跟她說呀——要是我誇下海口卻沒把事辦成,萬一再把含光真人的屍身毀了,她怕不是立即就能讓巫姑這位置換個人坐!”
姜沐:“……”
以魔徒的瘋勁兒,這種擔憂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說話間,祭壇之前光華輕綻,一黑一白兩道嬌小的身影憑空現于人前。
至此,該做的準備皆已完成,再無轉圜餘地。
姜沐隻覺喉嚨幹得厲害,頓時沒了說話的心情。
而與此同時,月暝祭司漆黑無神的雙眼也轉向這邊,沖他微微颔首,随即又仰起頭,似乎眺望向了天地相接的塵世盡頭,正在仔細觀察那道本不可被生人目睹的靈魂洪流。
虛弱沉寂的亡魂,破碎空洞的死靈,還有無數已經散碎成了微塵、再也辨識不出原本模樣的靈性光點,全都被籠罩在嶄新而又無可違逆的天道法則之下,沉浮于忘川冰冷洶湧的水流之間,在那道亘古的洪流中,刹那與永恒、過去與未來已融為一體,每時每刻都有新的靈魂碎片被投入其中,也都有殘破的魂魄被無形偉力牽引着重新聚合,化作原本應有的模樣……
“真美。”
月暝祭司喃喃低語。
他已活了上千年,但這上千年中,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本應寂滅的死地之中,正孕育着這三界之内最濃郁的生機。
也正因為這前所未見的生機,他願意相信在他手中可以創造出連當年的巫地先人與魔祖衛雲川都不敢奢望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