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12月23日早晨,天氣潮濕,大霧彌漫。盛在一口“堅硬、光滑、四周用金屬鑲緊的木棺”裡的克拉拉,被擡出了布魯登加斯9号。靈車沿着泥濘的街道,緩緩地朝教堂駛去。在簡短的儀式後,小小的送葬隊伍——一輛靈車和兩輛客車——又緩緩越過多瑙河,翻過一座山,朝裡昂丁駛去。遵照她的遺願,她被安葬在丈夫的身旁,名字則刻在丈夫的墓碑上。全家人披黑,默默地站在霧茫茫的墳場裡——離他們先前住過的舒适的小屋不遠。阿道夫身穿黑大衣,手托一頂黑色高頂帽。庫斯特爾覺得,他的臉色更蒼白,“嚴峻而鎮靜”。
對希特勒一家而言,聖誕之夜是悲哀之夜。為支付醫藥費,全家正式拜訪了布洛克醫生。醫藥費共計359克朗,其中59克朗已預付。這筆款項确實不小,約占克拉拉資産總額的十分之一,但又很合理,因為它包括了77次問診(到家或在辦公室)和47次的治療費用(大部分治療都用了碘酒)。餘額是在感謝聲中付清的。說話的都是姐妹倆,阿道夫穿着一套黑色外衣,領帶打得不緊,雙眼盯着地闆,一縷頭發披在前額。後來,他抓住醫生的手,目光直落在醫生的臉上。“我将永遠感謝您。”他一邊說,一邊深深鞠一個躬。“不知道今天他是否仍記得這一情景,”35年後,布洛克醫生在他的《煤礦工人》一書中寫道,“我确認他仍記得,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阿道夫·希特勒恪守了他的諾言。他給我的好處,我覺得,在全德國和奧地利,他都未給過任何一個别的猶太人。”
當日,拉波爾一家邀請阿道夫和保拉到他家過節,但阿道夫拒不接受邀請。面對姐夫裡奧,他覺得越來越不安,因為姐夫會抓住一切機會勸說他放棄當畫家這個愚蠢的夢想。他對庫比席克說過,事實上所有親戚都在糾纏他,他才逃到維也納去。他一定會成為畫家的,他要向心胸狹窄的家族證明,正确的是他,而不是他們。
他也同樣堅決地認為,庫比席克應離開他父親的裝潢商店去當職業音樂家。前一年秋天,庫比席克一家曾反對讓庫斯特爾到維也納去。盡管如此,希特勒仍舊話重提,又懇求又争論,用維也納的美事——歌劇、音樂會,還有學音樂的無窮無盡的機會——去激發庫斯特爾和他母親的想象力。要說服庫比席克老先生就更困難了,因為他把阿道夫看作是“一位連學校都考不上的小夥子,把自己看得過高,學不了手藝”。但是,即使是這個年齡的希特勒,其說服力也是異乎尋常的。講究實際的父親于是便答應讓兒子到首都去試一段時間。說服了他的論點之一是,庫斯特爾将與一個真誠學藝術的學生住在一起。
為了将去維也納後永不再回來的決定告訴他的監護人,希特勒再次去了裡昂丁。這次,沒有一點兒争論。梅洛福先生雖然有點勉強,卻也滿口答應——他對女兒說,這樣做是他的責任。此後幾個星期,阿道夫與安吉拉和約翰娜嬸嬸住在一起,将家事做了最後的安排。至此時,所有債務均已清算完畢,包括喪葬費370克朗在内。阿道夫也謝過了各位鄰居,感謝他們在他母親病中所給予的幫助。他尤其感激郵電局長夫婦,還贈給他們一張自己畫的畫。一切債務還清後,由于克拉拉生前省吃儉用,其遺産尚能結餘3000多克朗。由于安吉拉承擔了照料11歲的保拉的責任,她所得到的有可能超過三分之二。後來,小阿洛伊斯·希特勒告訴他的兒子,他曾說服阿道夫“将他們應得的遺産轉給女孩子們”,因為拉波爾一家缺乏資金,阿道夫立即将他那份給了安吉拉,阿洛伊斯則将他的給了保拉。這如果屬實,那麼,阿道夫在維也納開始其生涯的錢就很少了:孤兒津貼加他繼承的遺産的剩餘部分。
2月初,維也納出乎意料傳來消息說,有個鄰居已說服了皇家劇院的舞台設計師阿爾弗裡德·羅勒教授,他已同意看看阿道夫的畫,并為他的職業提出咨詢。這大大鼓舞了希特勒,也有助于他将家人的反對意見壓下去。希特勒做出了去維也納的計劃。1908年2月10日,他填寫了自己和保拉領取孤兒津貼的表格。三天後,表格被退了回來,還附來一份通知,說表格還應由他們的監護人簽署。阿道夫把表格轉給了梅洛福先生,但阿道夫未等津貼辦公室的答複,便迫不及待地打點行裝(包括衣裳、書籍和繪畫材料)告别了家人,永遠離開了布魯登加斯9号。
庫斯特爾到火車站為他送行——大概是2月17日。候車時,希特勒談到了斯特芬妮。他說,他還未向她作自我介紹,但可能會給她寫信。火車開動後,阿道夫将頭伸出窗外,喊道:“快點跟我來呀,庫斯特爾。”不知這個年輕人是否讀過荷拉西奧·阿爾傑的激動人心的作品,如果讀過,毫無疑問,他肯定會覺得阿爾傑筆下的主人公與他相似。他坐的是三等車廂,票價是五個半克朗。5小時後,18歲的阿道夫·希特勒第三次來到了維也納這座魔術般的城市。從維斯巴諾夫至斯通帕加斯29号查克雷斯太太家隻需步行5分鐘,但由于他帶着大件行李,這段路肯定是很難走的。那個季節,天氣雖然沉悶,阿道夫卻神采奕奕。2月18日,他給庫比席克寄了一張熱情洋溢的明信片:
“親愛”的朋友:
焦急地等待着你前來的消息。你一定要來,并快點寫信告訴我,以便我做好準備,好好地迎接你。全維也納都在等待……正如我們說過的,你先與我住在一起,以後再看情況如何。在所謂的政府當鋪裡,隻要花50—60弗羅令便可買到鋼琴。特向你和你的雙親緻意。我再次請你快來!
你的朋友
阿道夫·希特勒
5天後,那是個大霧彌漫的星期天,庫斯特爾身背一個“盛滿了食物”的棕色帆布袋,來到了維斯巴諾夫。正當他站在候車室被車站的繁忙景象弄得不知所措時,他瞥見業已成為維也納市民的阿道夫向他走來。“他身穿高級黑大衣,頭戴黑帽,手中拿着那根象牙柄手杖。看上去,他真是風度翩翩。”阿道夫見朋友前來,高興極了,連忙親吻朋友的面頰。兩人各執布袋一耳,消失在喧騰的鬧市中。那時天色已黑,但弧光燈将車站廣場照得“如同白晝”。
他們跨進威武雄壯的斯通帕加斯29号的寬敞大門,走過一個小小的院落,來到了一座較破舊的樓前。他們艱難地沿着黑暗的樓梯走上二樓。房内,到處是畫稿:阿道夫在桌上鋪好一張報紙,将自己僅有的食物——牛奶、香腸和面包——放在桌上。庫比席克将這些食品推在一旁,像魔術師似的從帆布口袋裡将烤肉、烤好的面包、奶酪、果醬、咖啡等一件一件取出來。“是呀,”據說阿道夫曾喊過,“這才叫有母親哪!”
吃完飯後,希特勒堅持要帶已經疲倦不堪的朋友出去看看市容。“不看看馬戲場,庫比席克你怎麼能睡得着呢?”首先,阿道夫帶他參觀了輝煌的歌劇院——“我隻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另一顆行星,印象真是深刻,簡直使我傾倒”——然後去了雅緻的聖斯特凡大教堂。之後,阿道夫又堅持讓他見識見識“特别的東西”——小巧玲珑的聖·瑪麗亞·格斯特拉德教堂。但是,由于霧色迷茫,庫比席克看不見多少東西,巴不得早點回去,但一直到深夜過後他們才回到家。庫比席克連忙爬進房東老太太給他收拾好的地鋪。
因為房間太小,放一架大鋼琴後便住不下兩個人,善于言辭的阿道夫說服了查克雷斯太太,将她的大屋換給他們。他們同意增加一倍的租金,即每月20克朗。沒想到鋼琴占地太大,而踱步又是阿道夫之必需,所以,室内的家具便又被重新安排了一番,給阿道夫騰出了三步長的空地。
不到兩天,庫斯特爾便在音樂學院登記上了,還通過了入學考試。“我沒想到我的朋友這樣聰明。”希特勒簡短地評論說,對此後幾星期内庫比席克所取得的進步他也不感興趣。一天,庫斯特爾的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學來訪,他竟大鬧了一通。她走後,希特勒一邊踱步,一邊大放厥詞,說:“女人求學,那是胡鬧。”庫比席克覺得,“阿道夫神經錯亂。因為一點點小事,竟大發雷霆”。無論庫比席克做什麼,總不合希特勒的口味。“使我們很難在一起生活……他與世不合,在掙紮。在他看來,處處都存在不義、仇恨和敵對情緒。”
其實,希特勒自己的落第才是根本的原因。一天,他突然大聲痛斥美術學院。這樣,他仇世的原因便昭然若揭了。“……都是些頭腦僵化的老頑固,官僚!都是些不通情達理的蠢貨!整個學院都該炸掉!”他臉色鐵青,雙眼(“有些兇惡”)放射着仇恨的光芒。後來,他終于洩露了真情,原來他被趕出來了,落選了。“現在怎麼辦?”庫比席克關心地問。希特勒在桌旁坐下,開始看書。“沒有關系。”他平靜地回答說。
盡管他侈談有決心取得成功,他仍不得不依靠羅勒教授的幫助。幾次,他手中提着皮包,前往這位名揚四海的舞台設計師的畫室,卻沒有膽量去敲門。最後,他把介紹信撕得粉碎,“省得日後再受它的引誘”。他這一舉動,可能是怕自己的作品不夠水準所緻,也可能是内心之失敗感使然,或者完全是因為羅勒名望過高而不敢去求見。
在希特勒離開林嗣後約一星期,梅洛福先生得到津貼辦公室的通知,得知保拉和阿道夫·希特勒每人每年将得到300克朗,一直領到年滿24歲。津貼辦公室授權梅洛福先生全權處理每年應領的600克朗,而他則決定每月分給每個孤兒25克朗。
這筆定期款子(相當于現時的6美元),毫無疑問,給希特勒帶來了新的希望。但是,假定遺産中的650克朗仍大部歸他所有,其生活仍是相當艱苦的。他的同室後來說,希特勒常常挨餓。“一連5天,他都靠牛奶、面包和黃油度日。”庫比席克從不知道希特勒究竟有多少錢。他猜想,“希特勒一定為錢少而暗暗含辱。有時候,他一生氣便高聲怒喊‘真是牛馬不如的生活’!”
希特勒一星期要去伯格戲院或歌劇院幾次,所需費用都是靠省吃儉用得來的——例如,褲子是放在席子底下“熨”的。希特勒也不願與女孩子們坐在一起,因為“她們所追求的不外乎是打情罵俏”。在不準女人進去的舞場裡,他花兩克朗的高價,硬要庫比席克與他同行。較長的歌劇,他們總是未看完便離場的,因為他們必須于晚上9時45分離開,趕在斯通帕加斯29号關門前到家,否則就要給看門人小費。回房後,希特勒便強迫庫比席克将未看完的部分用鋼琴彈出來給他聽。
瓦格納的作品希特勒是百聽不厭的。即使庫斯特爾要去看威爾第作品的首輪演出,希特勒也要拉他去皇家劇院看瓦格納作品的第二輪演出。瓦格納的音樂使他心曠神怡,“使他遁進他所需要的神秘世界,以忍受他那狂亂的天性所帶來的緊張”。阿道夫最喜歡的《羅恩格林》,他們就在一起看了10次。“詩歌會”同樣使他入迷,他常常援引第二幕裡的幾行詩:
我仍不能成功。
感覺到了,但我不能明了,
不能留住,亦不能忘懷,
若執之,又不能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