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3頁)

有秩序進行革命的火焰在全德國自行點燃。在弗萊德裡希市,卓别林工廠的工人們組成了代表會。斯圖加特地區的工人們,包括丹姆勒大型汽車工廠的工人在内,舉行了罷工。在與埃斯納提有相同觀點的社會主義者領導下,他們提出了類似的要求。在法蘭克福,水手也舉行了起義。在卡塞爾,整個衛戍部隊,包括一名指揮官在内,一槍未放便叛亂成功。在科隆,僅放了數槍,擁有4.5萬名士兵的衛戍部隊便成了赤色分子,但市内的秩序卻很快得到恢複。在漢諾威,當局雖曾令部隊動武,但文官叛亂仍獲得成功——士兵們加入了叛亂陣線。在杜塞爾多夫,在萊比錫,在馬格德堡,情況都一樣。

在德國全境,一個個政府都被工人或士兵代表會接管而垮台。後來,到11月9日,德皇宣布退位,國家權力落入溫和的社會主義者手中,其領導人是前鞍馬匠弗萊德裡希·埃爾伯特。這标志着1871年1月18日在法國的凡爾賽宮“鏡廳”中宣布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即威廉二世的祖父,德國的首任皇帝建立的日耳曼帝國的結束。

這件事也表明一個時代的終結。早在48年前,俾斯麥實現了其夢想,統一了德國,為德國和德國人樹立了新的形象。一夜之間,東普魯士容克(地主)和大工業家之安全賴以存在的基礎倒塌了;一夜之間,随着帝國國旗的降落,大多數德國人愛國而保守的生活賴以存在的政治哲學也土崩瓦解了。

也許,德國人最大的震動還是在于埃爾伯特登上了總理大臣的寶座。僅僅一天,霍亨佐倫家族的統治便被推翻,而平民中的一員竟取得了發号施令權,這怎麼可能發生呢?登上寶座後,埃爾伯特本人也如坐針氈。他明白,他的出現是對帝國主義扶植起來的人們的一種侮辱。而且,他甚至連街頭上的激進思想都代表不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代表誰?黃昏,當梅克斯親王前來道别時,他竟驚慌失措,連聲哀求他留在柏林,代表霍亨佐倫王朝任“行政官”。

兩天後,淩晨5時,埃爾伯特政權的一名代表馬特阿斯·埃爾斯伯格在福煦元帥的私人車廂裡與盟國簽署了停戰協定,于上午11時停止敵對行動。在那年的11月11日11時,他給一個被打得支離破碎的民族帶來了和平,同時,他也無辜地虛構出了所謂“十一月罪犯”的話——是社會主義者出賣了民族。雖然輸掉戰争的是德皇和德國的帝國主義将軍們,但威爾遜總統拒絕與他們簽訂停戰協定,他堅持要與民主人士打交道。用強迫社會主義者去為自己未曾帶來的後果負責的辦法,威爾遜給了阿道夫·希特勒一種政治工具,使他得以以巨大的破壞力進行支配。

1918年11月末,希特勒離開了帕斯瓦爾克醫院,因為病人“除眼膜發燙外,餘無他訴”,“适于服役”。後來,希特勒在法庭作證時說,那時他隻能看出報紙标題的輪廓,害怕再也不能讀書。“醫院的病曆,”他抱怨說,“是在革命時期寫的,幾乎誰也得不到照顧,我們是成群成群地出院的。例如,我連士兵的工資簿都未領到。”

他被派到第十六團的預備營報到,營部設在慕尼黑。途中,他肯定經過了柏林。那時,柏林是在“工人士兵中央委員會”手中——這是士兵、工人和“獨立和多數社會主義者”的聯合體。這個聯合政府已經開始進行社會改革,這在幾個月前看來是不可設想的。它建立了八小時工作制,允許工人有不受限制地組織工會的權利,增加老弱病殘和失業工人的福利,廢除報紙審查制度,以及釋放政治犯。

希特勒雖然同意這些社會改革,但不信任發起改革的革命黨人:執行委員會是布爾什維克的工具,是前線士兵的出賣者;其最終目标是另一個赤色革命。當希特勒前往設在施霍賓地區鄰近的圖爾肯大街的兵營報到時,他也碰到了同樣的叛逆精神。在當月的早些時候,這個兵營已投靠埃斯納政權,受“士兵代表會”管轄。那裡沒有一星半點軍紀,兵營成了豬圈。人們對從開戰的第一天起就在戰壕裡服役的老兵不表示任何尊敬。許多人的目的隻是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這地方比曼納海姆還糟糕。令希特勒特别怏怏不快的是委員們的行為。“他們的所有活動都令我反感,我決定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幸好,他發現了一個對那個地方同樣厭惡的老戰友。“士兵中最懶、最厚顔無恥的,不消說,就是那些從未到過戰壕附近的人,”希特勒當通信兵時的同事恩斯特·施密特回憶說,“那地方滿是懶漢懦夫。”約兩星期後,由于特隆斯坦戰俘營(設在通往薩爾茨堡的途中,在慕尼黑以東約60英裡)需要看守人員,希特勒便向施密特建議兩人雙雙報名前往。看守組的成員大部分是“革命軍人”,前來迎接的是一位軍官,他下令站隊,但士兵們引為笑談:“難道他不知道操練已被取消了嗎?”第二天,除幾名曾在戰壕裡服過役的士兵以外,其餘全被運回慕尼黑。希特勒和施密特留下來了。

在柏林,極左派團體“斯巴達克斯團”(斯巴達克斯系一奴隸,是反叛羅馬人統治的領袖),在起義水兵的協助下,走上街頭鬧革命。這卻不是慕尼黑式的有秩序的起義。到聖誕節前夕,首都已近無政府狀态。其他城市也有人揭竿而起,但勢頭沒有如此猛烈。在全德國,軍事和警察機構開始崩潰。

由于權威的消失,一股新的勢力突然興起——所謂的“自由兵團”。這個兵團系由部隊内的右翼積極分子組成,具有希特勒那種保衛日耳曼帝國不受赤色分子破壞的熱情。由出生于希特勒時代的德國的新一代組成的“自由兵團”,為采取今天的行動,曾有過兩次準備。其一是戰前的青年運動,即所謂的“候鳥運動”。這些年輕人常穿起五光十色的衣服到處遊逛,以尋求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大都來自富裕階層,鄙視從他們中産生的自由資産階級社會。他們堅信:“父母的宗教信仰是虛僞,政治是吹牛和微不足道,經濟是無恥和欺騙,教育是老一套和缺乏生氣,藝術是淡而乏味又多愁善感,文學是虛假和商業化,戲劇是庸俗而千篇一律。”他們認為,家庭生活約束了人,且不真誠;他們也認為,兩性關系,不管是婚内婚外,“貫穿着虛僞”。他們的目标是要建立起一種青年文化,以反對資産階級的家庭、學校和教堂的三位一體制。

這些年輕人常圍着篝火,席地而坐,在一個首領指揮下,高唱《自由戰士之歌》。有時,他們或無言地注視着篝火,以尋找“林中信息”,或傾聽某同伴朗讀尼采或斯特潘·喬治著作中的激動人心的段落,諸如:“人民與至高無上的智慧渴望着人——行動!……也許,在你的嫌疑人中端坐了多年、在你的獄中昏睡多年的某個人就會一躍而起,完成這一行動!”他們靠神秘主義而昌盛,在理想主義驅使下,渴望行動——任何一種行動。

行動,他們在大戰中找到了。也許,這就是他們與希特勒一樣,堅信祖國的事業之正義性的原因。戰場生活,使官兵關系更加密切,形成一種共患難同流血的手足之情。士兵們對領導他們進行交手搏鬥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們而言,他不是指揮官,而是元首!他們是他的同志!他們對他盲從,如有必要,可跟他下地獄”。他們一同在前線締造了迄今為止德國尚不存在的民主關系。幾英裡長的戰壕,與世隔絕,事實上成了“以火焰作牆的修道院”。

這些前線來的同志,這些舊日的“候鳥”,與希特勒一樣,覺得投降是恥辱,對國内陣線不信任,因為它正在堕落為布爾什維主義。軍方曾在報上和路牌上宣布“斯巴達克斯團”的危險尚未消除,号召士兵們起來,加入“自由兵團”,“阻止德國變成全球的笑柄”。對此,老兵們會予以熱烈響應,這就可以理解了。

正當這支不法的部隊組建時,“斯巴達克斯團”在許多柏林人的贊同下,也在奪取柏林。他們控制了許多公共設施、交通運輸設施,以及兵工廠。1919年1月3日,處在絕望中的埃爾伯特政權解除了警察局長的職務,原因是他同情“斯巴達克斯團”,不久前還支持水兵叛亂,此時已公開承認自己是共産黨的“斯巴達克斯團”為了進行報複,公開号召革命。柏林的工人熱烈響應這一号召。6日上午,20萬身背武器、打着紅旗的工人,從亞曆山大廣場出發向提埃加登集結。寒冷與大霧并未使他們的情緒低落,他們将社會民主黨的報紙《前進報》的工作人員以及烏爾夫電信局的工作人員抓來,總理府大樓也被憤怒的人群包圍——埃爾伯特及其同僚就躲在裡邊。

到次日上午,共産黨人已端坐在布蘭登堡大門上的雕像旁。在文特登林登,在科尼希大街,在薩洛登伯格大街,他們的步槍已是鋪天蓋地。除有戰略意義的火車站已被占領外,政府印刷大樓和波佐釀酒廠也被占領。不到24小時,仍在政府手中的市内主要建築物已是寥寥無幾了。

若不是“自由兵團”幹預,柏林——最終是全德國——恐怕已陷入共産黨之手。不到一周,部隊從城外開來,将赤色分子的抵抗中心一一粉碎。“斯巴達克斯團”的領導人,包括身材嬌小的“紅色玫瑰”羅莎·盧森堡在内,都被捕并慘遭殺害。

在“紅色玫瑰”死後4天,新共和國舉行了首次全國選舉。那天是星期天,天氣晴朗而寒冷。自德國有史以來,婦女首次被允許參加選舉,在3500萬選民中,3000萬人為國民議會的423名候選人投了票。結果雖令人驚奇,但在預料之中。表面上假裝不要,實則希望霍亨佐倫卷土重來的兩個右派政黨,得到了約15%的席位;贊同實行共和的兩個中間派政黨,與埃爾伯特的“社會主義多數派”一樣,得到40%的席位;極左派“獨立社會主義者”僅得席位7%。選舉的結果,既是反革命的勝利,也是贊成共和的勝利。它注定是社交性質的。

因為刀槍林立的柏林不安全,首都西南150英裡外的魏瑪便成了國民議會的所在地。這個選擇除有地理上的原因外,還有文化上的原因:魏瑪是歌德、席勒和李斯特的故鄉。2月6日,國民議會在新國立劇院舉行會議。會議沒有霍亨佐倫王朝開會的那種豪華氣派和儀式。沒有樂隊,沒有馬隊,也沒有耀眼的制服。

5天後,一個工作政府成立了,埃爾伯特憑多數選票被任命為帝國的第一任總統。他任命了一個總理大臣,由總理大臣組閣,由意志堅強的諾斯克(他稱自己為“警犬”)出任國防大臣——這是最有意義的選擇。這意味着“自由兵團”在魏瑪共和國的支持下,将開始活動并繼續保衛國家,不緻使它赤化和産生暴亂。

巴伐利亞人讨厭普魯士人及與之相關的一切事物,這是個傳統。因此,慕尼黑對魏瑪所發生的一切,大都置之不理。對埃爾伯特政權企圖在全德國建立民主政權的嘗試,慕尼黑市一個世人尚未認識的知識界領導人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嗤之以鼻。1918年春,這個既厭世又厭惡女人、孤單而又貧困的光棍,終于出版了《西方的衰落》一書的第一卷。書評雖尚未出來,但書已在全德國産生了影響。“與1789年的法國人一樣,在不幸中我們必須走到底。我們需要一種懲罰,與之相比,四年來的戰争根本算不了什麼懲罰。”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到頭來,恐怖必将如此之激動和失望發展到這樣一個程度,以至像拿破侖之獨裁一樣的獨裁竟被大家認為是救星。”

自認是為政治而生并必然從事政治的希特勒,此時正準備返回慕尼黑。由于特隆斯坦戰俘營即将關閉,他與施密特同時被分配在第二步兵團,該團兵營設在施霍賓。另一個有同樣理想的同志已經在慕尼黑紮根,此人叫阿爾弗萊德·羅森堡,是個瘋狂反猶和反馬克思主義的愛沙尼亞人,他是取道俄羅斯前來此地尋找其真正的家。與希特勒一樣,他也是畫家和建築師;與希特勒一樣,他比土生土長的德國人更日耳曼化。他離開故土的目的是要為自己找到一個祖國。另外,他決心警告他的祖國要謹防曾破壞他的故土的布爾什維克的恐怖,并為祖國不緻落入猶太共産主義之手而鬥争。

當聽說有位名叫埃卡特的德國作家與他有許多共同觀點時,羅森堡便決定前去結識這位作家。迪特裡希·埃卡特——詩人、劇作家、咖啡室知識分子——是個身材高大魁偉,頭頂秃發的怪人,他常在咖啡館和啤酒廳出沒,同樣喜歡喝酒和議論。他是巴伐利亞國王的參事的兒子(曾因“神經有病”做過某醫院的病人),因而有機會打入古老貴族的圈子。他古怪放蕩,多少有點才華(他譯的《貴族晉特》一書,譯文出衆,被認為是标準譯本);他親德,反猶;他自己出錢出版周報,發行量達3萬份。

羅森堡未經介紹便出現在埃卡特房内。羅森堡還在走廊裡,埃卡特就有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個熱誠而極端嚴肅的青年。羅森堡劈頭就問:“閣下是否有反對耶路撒冷的戰士?”埃卡特笑了,“當然有!”問他是否寫有什麼東西,羅森堡立即拿出一篇文章——關于猶太主義和布爾什維主義在俄國産生破壞力的文章。他們之間,一種将影響希特勒生涯的關系就這樣開始了。埃卡特把羅森堡看成是“共同反對耶路撒冷的戰士”。此後不久,羅森堡關于俄國的文章不但出現在埃卡特自編的報紙上,而且也出現在慕尼黑的周刊《德意志共和國》上。這些文章的主題是,猶太人為世界萬惡之源;世界大戰和赤色革命都是複國主義者策動的,他們現正與共濟會密謀,企圖接管全世界。

在許多巴伐利亞人看來,庫爾特·埃斯納是革命的典範,很多人相信,他是靠莫斯科的金錢資助才鬧革命的。恰恰相反,在11月那曆史性的一天,他口袋中才有18個馬克。事實上,他是殘酷而實用主義的俄國布爾什維克的反面。他雖是在管理巴伐利亞社會主義共和國,但他仍像在他最喜歡的咖啡室裡一樣。埃斯納企圖建立的并不是共産主義,甚至連社會主義也不是,而是一種獨有的激進民主。他是政治家裡的詩人,期望一個美的、光明的、理性的統治。他更像雪萊而不像馬克思,他正沿着被人遺忘的道路走下去。1月的選舉為中産階級的政黨帶來了巨大勝利,以及讓他辭職的普遍要求。

在醒悟到自己的事業已無望後,他于2月21日清晨草拟了一項聲明,宣布辭職,但在前線蘭塔克遞交辭呈的半途,遭安東·阿科瓦利公爵暗殺。阿科瓦利公爵是個青年騎兵軍官,因母親是猶太人,遂被反猶集團打了下去。埃斯納本可在一小時内卸職,其統治也可被走中間路線的政府代替的。暗殺帶來了阿科瓦利最恐懼的後果:另一次往左走的浪潮。不久前還幾乎遭到所有人鄙視和反對的埃斯納,頃刻間便成了烈士和無産階級的聖人,革命也随之被暗殺而蘇醒。工人士兵中央委員會宣布戒嚴,并任命了以阿道夫·霍夫曼(曾當過教師)為首的完全社會主義的政府,還宣布進行總罷工,晚7時開始宵禁。由于學生們在為他們的英雄阿科瓦利歡呼,慕尼黑大學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