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清晨5時,三政治巨頭鎮壓起義的消息才得以證實,并傳到了軍區司令部。消息是由被廢黜的步兵學校指揮官送來的。他遺憾地告訴希特勒,三政治巨頭并未遵守誓言,因為那誓言是在槍口下立的。馮·洛索夫将軍将武力鎮壓起義。如果希特勒确曾大吃一驚,他也未溢于言表。他對同夥發表了長篇演說,結束時,他宣布,如果需要,他決心戰鬥到底,與事業共存亡。在征得魯登道夫的同意後,他命令施勃納·裡希特帶上其仆人(他已取香槟酒和食品回來),尋找他們委派的新總理波納,令他帶上一支“奧貝蘭”部隊,前去奪取警察總部。波納高高興興地率部出發,且信心百倍。他隻與一名同伴步入警察總部。當他們走進主事少校的辦公室時,令他們目瞪口呆的是,他們被捕了(“如遭棍擊”)。波納先前的助手弗裡克早已被扣押。
此時,希特勒、魯登道夫與其他參謀人員,正在返回啤酒館的途中,隻留下羅姆及其部下鎮守軍區司令部。希特勒雖被搞得喪了膽,但仍未放棄起義。“如能成功,很好,”他陰沉地說,“否則,我們自己上吊。”那時,天還黑。希特勒下令讓未據守據點的起義人員到啤酒館大廳集合。當部隊從四周湧進貝格勃勞酒館時,下起了寒冷的雨夾雪。士兵們明白,情況已經不妙,卻又不了解詳情。即使如此,至少有一隊沖鋒隊唱起了埃卡特寫的《斯通裡德》:“醒來吧,德國!掙斷你的鎖鍊!”
天亮了,陰森、潮濕而寒冷。刺骨的雨夾雪時下時停。起義部隊人人臉上愁雲密布;貝格勃勞酒館大廳内,煙霧彌漫,又陰又濕。沒有刮臉,也沒有洗臉,士兵們便在裡邊吃早餐——咖啡、奶酪和面包。昨晚的興奮和狂喜已煙消雲散。有人宣布,三政治巨頭已公開譴責革命,陸軍不參加起義。另一人走上講台,走上這一記憶猶新的戲劇性事件的發生地,高聲斥責所有賣國賊——資産階級和将軍們。“向柏林進軍!”他喊道。廳裡響起了零星的掌聲。希特勒的律師漢斯·弗蘭克覺得,這一建議“高度羅曼蒂克,非常不具政治性”。
起義的領導人全坐在樓上的密室裡。魯登道夫“臉上無一絲表情,穩如泰山,安靜得怕人”,一邊呷紅葡萄酒,一邊吃早餐。他身穿舊粗呢射擊夾克,樣子依然威武。然而,當他得悉洛索夫已公開譴責新政府時,他的信心也就消失了。“我永遠不再相信德國軍官的話。”他喊了一聲,之後便緘默不語。
午夜時看來如此成功的政變,在日間的寒光中便成了泡影。希特勒的下一步計劃表明他是何等的絕望。他令“戰鬥同盟”的一支部隊前去奪取警察局,并營救被囚禁的波納。他繼續做出似乎還有希望的樣子,派出一支沖鋒隊前往猶太人開的“帕卡斯”印刷廠,将一堆堆剛印好的貶值後的紙币全部沒收(在德國,每個革命者都要領薪)。總數為14605百萬兆馬克,根據德國人的做法,帕卡斯兄弟得到了一張收條。
到此時,更大量的起義部隊坐着卡車從外地趕來。他們又濕又冷,筋疲力盡,但精神抖擻,根本不知道事态已轉變。蘭舒特來的人最多;在開往慕尼黑的半途,他們碰上了一車警察,彼此還互喊“萬歲”。他們的領導人是吸毒者格裡戈爾·斯特拉塞。他坐在首車的駕駛室内,沿着平靜、繁忙的街道前進。不知誰喊了一句,說大家跟平常一樣工作。“這不是革命。不對勁。”
“看看再說,”格裡戈爾說。到酒吧間後,戈林上尉告訴他,“那些家夥”自食其言,不遵守對元首所做的保證,但人民卻仍支持元首。“我們要整個兒重來。”接着,一個身材又矮又胖,頭頂光得發亮的男人——尤利烏斯·施特萊徹——突然闖進啤酒館,代表希特勒向衆人說明情況。他手持鞭子,指手畫腳,用肮髒的語言和洪亮的聲音向衆人講話,企圖給大家打氣,激發衆人的熱情。沒有武器的人領到了武器。于是,衆人再次上車,奔赴各自的崗位。
此時,受希特勒之命前去奪取警察局的“戰鬥同盟”所屬部隊,業已開回軍區司令部大樓——他們未完成任務。為了避免交火,在離開警察局前,他們曾與警方争論了幾分鐘。希特勒又将營救波納的任務交給了他忠實的衛隊。這支身強力壯的部隊于上午9時30分抵達警察總部後,立即架起機槍,對準大樓,好像要發動猛攻似的。但是,叛亂者還是不想流血。他們奔回啤酒館——任務依然未完成。幾分鐘後,他們又被分配去執行另一項較容易完成的任務:逮捕拒絕在市政廳上空升起卍字旗的、馬克思主義市政議員們。
他們沖開一條路,進了舊議會大廈。他們的領導人,即那位抽煙鬥的人物,把議會室的門推開。他手持武器,高聲喊道,所有社會民主黨人和共産黨人将被逮捕。外面,在馬裡恩廣場上,據他自己說,一大群人“以譏諷和謾罵迎接議員們的出現。事實上,他們是靠我們這些軍人的保護才免受群衆的襲擊的,否則,傷亡在所難免。經過我們諸多幫助後,他們才得以安全上車”。
當這些卡車朝啤酒館開去時,演講者開始向人群演講。聽講的人越來越多,緻使開往森德林的六路電車竟無法行駛。主要的演講人是施特萊徹。事實證明,他比議會大廈大鐘上的旋轉數字更具有吸引力。此時,廣場上卍字旗林立,黨旗也在市政大樓上空飄揚。
這次起義的特點是,雙方都混亂不堪和猶豫不決。在市内的某些地方,市警在撕毀起義軍的标語口号和逮捕叛軍;在内城,叛軍卻在逮捕市警和撕毀政府譴責起義、宣布解散納粹黨的告示。希特勒的部隊占領了鬧市區伊薩爾河上的大部分橋梁,包括連接市中心和啤酒館的路德維希大橋在内。在博物館大橋附近,市民們在盤問年輕的起義者。“你們在街上玩弄如此危險的把戲,你們的父母同意嗎?”有個工人大聲問道。十人小分隊便腼腆地奔回啤酒館去了。
在伊薩爾河另一座橋頭,在蘭舒特來的人中,謠言四起,說“情況不妙了,肯定有人搞出賣”。他們的恐懼是不無道理的:上午10時,身穿綠色制服的士兵,坐卡車趕到了。他們是邦國防軍,一到便架起了兩挺重機槍。由于上司的命令是不要開火,所以起義部隊沒有動手。邦國防軍的上司也有令,叫他們原地待命。這樣,雙方便在那裡對峙。
啤酒館裡,叛軍的頭目們在争論不休。曾在魯登道夫手下服役的赫爾曼·克裡貝爾上校主張将部隊撤至德奧邊境的羅森海姆,因為在那裡他們有可能将當地的右翼激進分子争取過來。戈林同意這一意見。因為那是他的家鄉,他保證說,大家都強烈地支持希特勒,他們可在那裡補充兵員,重整旗鼓。“運動不能在某條黑暗的鄉間小巷裡的溝内結束,”魯登道夫諷刺地反駁說,“這該由希特勒做決定。”他猶豫了片刻。由于他生性就是個賭徒,長期遊擊戰這個前景并不使他感興趣。他要的是一舉成功或失敗。所以,他否決了克裡貝爾的計劃。
街上的形勢更加惡化了,但他們仍在争論不休,一直拖到近中午。軍區司令部裡的羅姆上尉,也被陸軍和警察包圍。面對占絕對優勢的敵軍,“戰鬥同盟”裡較老的成員并不急于開火,但羅姆手下的150名士兵卻求戰心切。
政府軍攻打羅姆的消息傳至貝格勃勞酒館後,争論便結束了。很明顯,起義部隊如不立即動手,就得可恥地投降。據魯登道夫說,将部隊開至慕尼黑内城去營救羅姆的主意是他首先想到的。“我們步行!”他說。假如說主意是魯登道夫出的,那麼,主意的實施則是希特勒式的——宣傳性質的遊行,顯示威力,動員市民支持起義。“我們進城的目的,”希特勒後來作證說,“是要把人民争取到我們這邊來,看看公衆輿論的反應如何,然後再看看卡爾、洛索夫和賽塞爾對公衆輿論作何反應。畢竟,這些先生還不緻傻到向人民的總起義放機關槍的程度。”向城内進軍的決定就是這樣做出來的。
魯登道夫堅信,陸軍士兵是不會阻礙遊行隊伍前進的。不久前,他曾向一位友人保證:“巴伐利亞國防軍要是反對我,那天都會塌下來。”希特勒也同樣堅信,無論是國防軍還是邦警察,都不會向魯登道夫那樣的戰争英雄開火——遊行時,他将在前排率衆。于是,希特勒便做出了決定(“這是我一生中最絕望、最大膽的決定”),向鎮守各座橋梁的部隊倉促下達了命令。與此同時,在啤酒館外,職業軍人克裡貝爾上校開始集合遊行隊伍。11時30分許,正當希特勒要起身離開會議室時,埃卡特從外面走了進來。從前,他們是心腹之交;現在呢,希特勒“臉色難看,生硬地說了一聲‘你好’”。在會議室外,這位受冒犯的作家,彬彬有禮地問候魯登道夫時又受到了冷遇。将軍隻朝他“漠不關心地歪了歪帽子”。
遊行隊伍迅速地組成了。由于當日上午到啤酒館報到的樂師們既沒有吃早餐又沒領到工資,在履行公事似的演奏了戰時希特勒所在團的進行曲《巴登威勒》後一個個都走了,所以,遊行隊伍沒有樂隊開路。為首的是挑選出來的尖兵和另外八名士兵,他們打着卍字旗和黑白紅三色旗。跟着旗手的是起義領導人:希特勒在中間,施勃納·裡希特在旗右,魯登道夫在左邊。旁邊是慕尼黑沖鋒隊的指揮官克裡貝爾上校與其衛兵格拉夫和赫爾曼·戈林上尉——他頭戴塗一白色大卍字的鋼盔,身穿一件漂亮的黑皮衣,敞胸以顯示其“榮譽獎章”,看上去,既威武雄壯又羅曼蒂克。他心中有點悶悶不樂,因為他提出把俘獲的議員帶去作人質的主意被否決了。元首拒絕了這個計謀,他不想要什麼烈士。
跟在領導人後邊的是排成四列縱隊的三支部隊,彼此并肩而行。左方是希特勒的百人衛隊,他們頭戴鋼盔,手持卡賓槍,身上還挂着手雷;右邊是“奧貝蘭聯盟”;中間是經過戰鬥考驗的慕尼黑沖鋒隊兵團。接着便是穿着五花八門的隊伍——有的穿制服或世界大戰時期的又破又舊的軍服,有的穿工作服或商人服。步兵學校的士官生,既潇灑又鬥志昂揚,夾在學生、店員、中年商人和臉孔嚴峻的流氓中間。隊伍的唯一共同标志是左臂上的卍字臂章。大部分人都手持步槍,許多還上了刺刀。其他人,特别是沖鋒隊,則持手槍。
戴着夾鼻眼鏡的施勃納·裡希特執着羅森堡的手說:“情況看來很不妙。”之後,他陰郁地向希特勒預言。這将是他們最後一次一同遊行。元首本人也臉色蒼白而嚴峻,在寒冷中,他手持睡帽,身上穿的是那件人們所熟悉的軍大衣。魯登道夫身穿狩獵夾克,外加一件大衣,他鎮靜自若,令仆人回家,以免受傷。
中午時分,散兵遊勇式的隊伍出發了。15分鐘後,2000人的隊伍來到了路德維希大橋,碰上了一小隊警察。當起義部隊的尖兵緩緩前來時,警察的指揮官迎上前去,下令他們停止前進,否則就開槍。他轉過身去,令手下子彈上膛。他正在說話,那邊傳來号角聲。精選的尖兵端着刺刀,朝警察四下圍了上來。喊道:“别向自己的同志開槍!”警察猶豫了一陣。這樣,在一槍未發的情況下,起義部隊便通過了。過橋後,他們一直前行。茲威布魯肯大街兩旁站滿了人群;許多人在歡呼,并在揮舞卍字旗。旁觀者開始加入遊行行列。人們的熱情鼓舞了遊行隊伍,他們不由得唱起了歌。雖然沒有樂隊伴奏,他們自動唱起了最喜歡唱的《沖鋒之歌》。當隊伍來到伊薩托爾時,作家埃卡特站在左門旁的人群中。他發現了行進在第一排的臉孔嚴峻的希特勒。四目相遇,“他目不轉睛地瞧着我,似乎在說,‘你在哪兒呢?’”
寒冷的人們,口中吐着白氣,繼續前行,未再受阻。15分鐘後,擁進了馬裡恩廣場。因剛開完群衆集會,廣場上依然飄揚着衆多的卍字旗。市政大廳上空的納粹旗依舊在迎風招展;一大群人在唱着愛國歌曲。此時,遊行人群中出現了混亂。有些人覺得應反身回啤酒館;其他人則認為應繼續朝市内前進,以拯救羅姆。克裡貝爾上校發現,魯登道夫領着隊伍向右走,進了威因大街,朝奧德昂斯廣場走去。上校覺得奇怪,但又對自己說:“魯登道夫那樣走,我們當然與他一塊兒去。”魯登道夫将軍原未作此籌謀。“在生活的某些時刻,人們隻憑本能行動,而不知其所以然……我們隻想到羅姆那裡去,把他弄回來。”
身披深棕色大衣、體格魁偉的魯登道夫,出于一時沖動,向右走去,卻把起義部隊帶至與政府軍劈面相遇的地方。不到幾分鐘,遊行隊伍便來到了慕尼黑最森嚴的地方之一——議會大廈。這裡,他們被一隊警察攔住了去路。但是,起義部隊高唱着《啊,德國榮譽歌》,勇往直前。
威尼弗裡德·瓦格納太太從窗上俯望,發現她崇拜的偶像希特勒正與魯登道夫并肩沿狹窄的帥府街走去,覺得很是驚奇。前面,在奧德昂斯廣場,一小群一小群身穿綠色軍衣的士兵,正争先恐後進入陣地,攔阻遊行隊伍。街道隻能容納8人并肩前進。希特勒挽着施勃納·裡希特的胳膊,準備赴難。魯登道夫則單獨昂首闊步,堅信無人敢向他開槍。正前方,麥柯爾·弗萊赫爾·馮·戈丁中尉指揮的邦警,封鎖了去路。面對正在前來的隊伍,戈丁喊道:“二連,跑步,走!”邦警慢跑向前,但起義隊伍并未散開。他們停住腳步,端起刺刀或舉起手槍。戈丁用步槍将兩把刺刀撥開,“高舉的槍把他們後邊的人打倒了”。突然一聲槍響。戈丁聽見,子彈從他頭頂飛過,打倒了一名下士。“我的連隊立時驚呆了,一動不動地站住。接着,我還來不及下令,我手下的人開槍了,一排子彈掃了過去。”
起義部隊立即還擊。接着,遊行隊伍和旁觀者四散奔逃,秩序于是大亂。第一批倒下去的有施勃納·裡希特——他肺部中彈。另一個倒下去的是格拉夫——他中彈前躍至希特勒跟前,擋住了射向他的五六顆子彈。倒下去時,格拉夫還抓住希特勒,猛地把他拉倒在地,造成後者左膀脫臼。在另一旁,施勃納·裡希特也盡力協助将希特勒拉至人行道上。魯登道夫的忠實仆人(曾被令回家),正躺在柏油路上流血。他的朋友埃格納,即正在死亡的施勃納·裡希特的仆人,連忙朝他爬去。他已喪生。有人從他身上跨了過去——那是魯登道夫将軍。他一手插進衣袋,昂首闊步,朝交火線前進(多數報告都把魯登道夫描述成一個無畏的勇士,說他是站立着,而希特勒則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原因是他跌倒在地——即使他脫臼之臂可以說明他是被拉倒在地的。毫無疑問,希特勒原可以就地卧倒的,因為他是身經百戰的軍人。羅伯特·墨菲作證說:“魯登道夫與希特勒兩人的行動一模一樣,像千錘百煉的戰士。兩人同時卧倒,避開了雨點般打來的子彈。”另一個目擊者,一個守夜人稱,他也看見魯登道夫卧倒在地,“以一具屍體或傷兵”作掩護。另一個守夜人證實,一排槍響後,無人還站立着)。
希特勒躺倒在地,以為左臂已中彈。同志們紛紛前來掩護他。18人被射殺在街上,其中,14人是希特勒的追随者,4人是警察。這18人,順便提一句,都在不同程度上同情國家社會主義。隻有走在前排的人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擁擠在後邊的人們隻聽見前邊響起了槍聲。接着便傳來謠言說,希特勒和魯登道夫已雙雙被射殺。起義者争先恐後地後逃。
魯登道夫大步走過封鎖線,與一中尉迎面相遇。中尉逮捕了他,将他押至統帥府。一進入大樓,片刻前還像小說裡的英雄的魯登道夫,此時卻成了一個被慣壞了的小孩。有個上校提出,是否可通知将軍的家人将軍很安全,他暴躁地予以拒絕,并禁止人們稱他“閣下”。此後他是“魯登道夫先生”,隻要冒犯他的警官仍穿制服,他将永不再穿戎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