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和她面對面的黛玉其實也是在賭,她在賭她之前的猜測到底有沒有可能是真的。
事已至此,浣碧必然不會受到多大的責罰。若是皇後出言保她一保,再輕輕放過,最多不過是禁足一月或者罰俸之類這些無關痛癢的小小懲罰。
可她不能讓浣碧全身而退。她知道,浣碧隻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而她背後的那個人,黛玉沒有足夠的證據去下定論,也不敢現在就去下定論。
此次事關龍嗣,若不是事出突然,這幕後主使之人壓根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制造完整的證據鍊;再加上她始終會藏拙,别人不知道她到底會什麼,又在一開始就打亂了浣碧的思路,她也不至于能夠脫身。
萬一她被拉下了水,就算皇上顧念舊情,顧念這兩個孩子,她也逃不過被打入冷宮廢為庶人的下場。那她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的母親和弟弟就要落回那殺人不見血的泥濘裡掙紮,而她的一雙兒女也要背上罪婦之子的名聲,成為别人的孩子。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兔子急了還咬人。
想到這兒,黛玉的眼神愈發冷峻:“碧貴人,咱們同為皇上的嫔妃,自然是要同心同德。更何況你我,還有眉姐姐都同在貴人之位,當初又是一起入宮,本也該相互扶持。如今,你為了莞嫔姐姐,一時糊塗錯怪于我,我也可以理解,既往不咎。畢竟咱們還要在這宮中做一世的姐妹,也希望你能把我和眉姐姐,當成和莞嫔姐姐一樣,好得如嫡親姐妹一般,以後也可以多些信任,不被人欺騙欺負了去。”
浣碧哆嗦了一下,在這炎炎的夏日裡打了個冷戰。想起平日裡祺貴人她對自己的輕蔑眼光,和别的宮嫔對自己的禮貌疏離,她長長歎了口氣,重新深深伏在地上,
“啟禀太後,皇後娘娘,臣妾自知有罪,觸犯宮規,自知淺薄,實不奢望免于懲罰。臣妾一于社稷無功,二于龍脈無助,宮女出身卻忝居貴人之位,一直内心焦慮日夜不安。放眼宮中,哪位同位份姐妹,不是生育龍嗣就是家世出衆,臣妾身在其中,實在汗顔。臣妾自請降位,還請太後和皇後娘娘允準。”
“這……碧貴人,既然隻是錯怪,倒也不必……”皇後愣了一下,話音未落就被太後出聲打斷了。
“能這麼想,說明你倒還不算太糊塗。”太後用拐杖捶了捶地闆,悶響聲如同滾滾的雷鳴,震在浣碧的心上。“既如此,便允了你的請求。當初你既然沒有從官女子開始熬,就做回你答應的位置吧。莞嫔失了龍胎,你便好好照顧她,再抄上千遍往生咒,送去寶華殿焚了,也是送那孩子早登極樂。”
“臣妾謝太後恩典,謝皇後娘娘恩典。”
“好了,你們先退下吧,弘曆你也退下。哀家和你皇額娘說會話。”
黛玉扶着邊上的椅子爬了起來,和眉莊兩人攙扶在一起。她們看着浣碧,目光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和深意。
浣碧低垂着頭,她知道這兩人在看她,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目光如熾熱的火焰般在她的肌膚上灼燒,像是想要鑽進她的心裡去。可她不敢擡頭,哪怕她的心裡已經恨極。她恨這間屋子裡的每一個人,哪怕沒有任何原因。
宮人們小心翼翼地搬出剛搬進來寫字的條桌和筆墨紙硯,弘曆掃視過去,隻覺得心跳漏停了一拍。那是讓他魂牽夢萦的字體,和他認真收藏在床頭暗格裡那張紙上的字迹一模一樣。
他悄沒聲跟上搬桌子的小太監:“這是誰寫的字?”
小太監有點不耐煩地轉頭,剛想開口,見是弘曆,忙放下桌子,扶正了自己的帽子低下頭:“原來是四阿哥,回阿哥的話,這是剛剛玉貴人寫的。”
弘曆拿起那張紙,一字一句認真看過去。
“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是啊,燈火闌珊處。
“阿哥還有什麼吩咐嗎?”小太監見弘曆隻是捏着紙不出聲,神情都有些呆滞,不由出聲問了一句。“奴才這邊還要去做皇後娘娘吩咐的事情。”
弘曆回過神來,略帶着戀戀不舍,把那張紙重新放回了條桌上。他心中明白,哪怕是他此刻遵循了了自己的心,偷偷拿走了這張紙,也不會有人說些什麼,皇額娘更不可能去找這張紙。可再怎麼說,那是皇阿瑪的嫔妃,就算自己有再多的理由,終究是于禮不合。
那女子剛打了這樣的一場仗,便讓她好好歇息吧。後宮生活水深火熱,以後自己能護她一分,便多護她一分,萬不可給她帶去紛擾和麻煩才是。
弘曆走出回廊,夏日的陽光照在身上,一掃之前身上略顯沉悶的陰霾。他快步走在後湖邊上,腳步輕盈,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跑了起來。絲絲楊柳柔軟的枝葉被他跑動過的風吹起又落下,他覺得胸腔中那顆心髒似乎從未跳動地如此洶湧澎湃過。
這一刻,他想要把世界抛在腦後,任耳邊呼嘯的風把他帶走。他要去找安淩壑,去好好跑一場馬,真真切切地感受自己熱烈地活着。
在這個有她的地方活着。
浣碧從雲端跌落到泥潭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六宮。幾乎哪個牆根處都能聽到宮女太監的竊竊私語,杏花春館一夜之間就從炙手可熱變成了門可羅雀。幾隻麻雀縮起一隻腳站在枝丫上叽叽喳喳的,如同長了腿的流言蜚語,語氣裡盡是譏諷和嘲笑。
“怎麼,自己的小主沒本事,還有臉面在這外面逛園子。”景泰甩着帕子張牙舞爪,身後是祺貴人瓜爾佳氏那張嬌憨的臉,“七月初七這樣的好日子,倒是讓你們攪和了,可真是晦氣。”
靈靈沒說話,扶起了浣碧,兩人一起朝着轎上的祺貴人行了禮。
“嫔妾抄好了一部分佛經,正準備送到月地雲居,為皇上和各位姐姐祈福。不小心擾了祺貴人的轎子,還望貴人恕罪。”浣碧低着頭,發髻上的首飾已然成了素淨的銀簪配着幾朵杜鵑,倒更顯得楚楚可憐,看得祺貴人火不打一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