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嫔的活潑是後宮裡獨一份的,和之前的淳兒不一樣。如果說淳兒像櫻花,熱熱鬧鬧太天真又爛漫,卻容易在風雨中凋落,須得精心呵護才好。那面前的穆嫔就像是田野裡大片的向日葵,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絢爛,又帶着可以四處生長的堅韌,向陽而生,至死方休。
胤禛呵呵笑着:“文武大臣們也上了幾次折子,說這幾年都沒有去木蘭圍場,恐不能展現我大清勇士的雄風。所以朕也在考慮等明年若是政事輕松一些,便去木蘭圍場,帶着你們去跑跑馬,給你這小野馬撒撒野。”
“皇上一言九鼎,若是有機會,必得帶臣妾去,不然臣妾不依的。”若是别的女子被胤禛在别人面前戲稱成“小野馬”,必然是粉面含春地說皇上取笑她。也就隻是穆嫔的性子,才會大方接受,也讓胤禛剛才因為歡宜香稍顯煩悶的心情消散了不少。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朕難道還會賴了你不成?”胤禛這時轉過頭去,看向黛玉和眉莊,“你們倆呢?如果有秋狝,可要同去?”
眉莊和黛玉對視一眼,兩人瞬間都心下了然。
“多謝皇上。隻是臣妾還要處理後宮事務,照顧太後,現下确實不知那時是否得空。況且臣妾父親本就是武将,也教過臣妾騎馬,隻是臣妾在騎術上實在是一竅不通,就沒有繼續學習了。若是臣妾同去,隻怕會掃了皇上的興緻,還望皇上恕罪。”眉莊福了福身子,又拽了下黛玉的袖子,“不過玉妹妹像是感興趣的緊,皇上可以問問妹妹。”
胤禛聽了眉莊的話,略略點了點頭,随後便把目光落在了一身杏色配雞油黃戈壁玉頭面的黛玉身上。
黛玉心知眉莊本就在故意避寵,胤禛提起兩人,實際上也不過是在點黛玉一人而已。自黛玉踏足翊坤宮發現歡宜香的事情到如今,已經有四個月了。這些日子來,别說胤禛沒有翻過一次黛玉的綠頭牌,他和黛玉也隻有那次年世蘭初犯子痫時才算是私下裡見過一次。如果說是兩人之間鬧了矛盾,可說起來并沒有哪裡針鋒相對過。
黛玉自己也說不上來到底她在氣什麼,是氣胤禛算計年世蘭?還是氣他故意讓自己發現這些?她身為宮嫔,怎麼可以生皇上的氣呢?可明明知道這樣不對,她自己也拉不下這個臉面去主動找胤禛,哪怕去學祺貴人之流送些湯湯水水她都做不到。
今兒許是胤禛心情好,許是看她幫了年世蘭,給了這麼個台階。哪怕是為了兩個孩子,黛玉也知道應該見好就收,就坡下驢。
更何況,眉莊還給了她這麼明顯的暗示。
“臣妾家世寒微,不似兩位姐姐有機會騎馬射箭的。要是能跟着皇上去去見識見識咱們的大好河山,臣妾自然是開心的。可就一條,皇上要是嫌棄臣妾愚笨,那臣妾還是帶了兩個孩子,在宮裡眼巴巴兒地等皇上和穆姐姐回來吧。”說着,黛玉還走到穆嫔身邊,抓着穆嫔的手臂搖晃了兩下,帶了三分撒嬌的味道說,“穆嫔姐姐,若是皇上不帶妹妹去,你可得帶些好吃的回來給妹妹。”
穆嫔自小草原上長大,接觸的都是豪放灑脫的人,哪裡見過多少愛撒嬌的女子?當即就抓着黛玉的手說:“皇上,您得答應臣妾,玉妹妹可必得去的。”
胤禛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哪裡有不答應的道理?自然是捋着手裡的珠串應了,而後就回了萬方安和批折子去了。耽誤了這麼一會兒,時間也已到了申時初刻,黛玉讓奶娘帶着孩子們先回了曲院風荷,餘下的幾人便帶着剛釣上來的魚兒一起去了穆嫔那裡準備晚膳了。
-----------------------------------------------------
用飯畢,已時至黃昏。雖然剛見過胤禛,可皇上今日翻得是柔常在的牌子,黛玉和眉莊自是不用擔心。兩人在上下天光附近分開,沿着後海往各自的住所慢慢走去,全當消食兒了。
湖邊柳樹的葉子已經落了一半。宮人們大多是早上清掃落葉,所以這鵝卵石路上又散落了不少,另一半則落到了後海裡,如小舟一般靜靜地停駐在水面上。臨近十五,似圓非圓的月亮悄悄爬上枝頭,在西邊未完全暗下去的陽光映襯下泛着淺淺的白色。
黛玉走得有些累,便想找了處地方歇歇腳。紫鵑服侍了黛玉這麼久,見了她眼中似有大霧彌漫,就知道她必然是略有傷懷。忙讓小晨子去前面的涼亭裡布置一下,給石凳墊上軟墊,免得黛玉一會兒坐下着了涼。
因是秋日,涼亭裡内務府自然是放了菊花來布置,幾盆白色的瑤台玉鳳搭配了墨菊開得正好,黛玉的思緒頓時就飄到了之前和姐妹們起菊花詩社的日子。算算自己到這個大清朝已經快要兩年了,就那次夢遊太虛幻境時看到的判詞來看,姐妹們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向離散。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好日子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隻是這世間萬象,誰又能逃脫得了呢?不過就是彼此寬慰,再自個兒寬慰自個兒罷了。
黛玉深深歎了口氣,用力眨了眨眼睛打起精神,擡起了手,示意紫鵑攙扶她起來。“回去吧紫鵑,兩個孩子怕是已經困了。小家夥兒如今越發黏人,睡前要是不親親抱抱,硬是睡不安穩。”
轉身走至涼亭外,黛玉這才看到台階下立着一個人。長身玉立,地上的影子被黃昏拉的老長。秋風微微吹起他的袍角,送來混雜了丁香和雪松的味道。
“兒臣給玉娘娘請安。”面前之人低頭拱手,微微含胸。無論在何時,無論面對何人,弘曆從來都是一副謙遜有禮的模樣。
“四阿哥好。”黛玉颔首,從蘭亭的台階上走了下來,在弘曆約一丈遠的地方站定。“天色已晚,四阿哥還沒出宮嗎?”
四阿哥生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如今已經年滿十五,到了出宮建府的年紀。前幾日胤禛剛給他賜下了府邸,想來封爵和賜婚這一系列的事情也很快就會提上日程。
“今日兒臣因為府邸修建的事情進宮面見皇阿瑪。因着國庫吃緊,兒臣也不願因一己之私過于奢靡。可若太過節儉,隻怕也會辱沒了皇家的聲名。皇阿瑪後來又問了兒臣一些讀書的事情,一來二去就耽誤了出宮的時辰,故而皇阿瑪命兒臣今夜在蓬萊洲暫住。走到這裡,就看到玉娘娘在蘭亭中獨坐,故特來給玉娘娘請安。”
“四阿哥有心了,若是六阿哥以後能有四阿哥一半孝順懂事,我也就知足了。”
“六弟還小,兒臣身為兄長,必然會做好六弟的榜樣。”說到這兒,弘曆頓了頓,擡頭看了看天色,又開了口,“現下太陽已經落山,秋夜裡已有了露水,天黑路滑,不如讓兒臣送玉娘娘回去吧。”
雖然黛玉過去和弘曆接觸的不多,可伺候太後的那段日子也是三不五時地就會見到一次,算是比較熟悉。為了避嫌,聽着弘曆的話時,黛玉心中也飛快計算了下路徑。
弘曆從萬方安和那邊出來,要去蓬萊洲,路過現在她所處的坐石臨流,從曲院風荷那邊過去也的确是最近的路了。再說入了秋日,天色确實黑得極快。小晨子剛已經回去了,身邊就隻剩下了紫鵑。圓明園雖比紫禁城自由些,可草木衆多視野并不開闊,要是有人陪伴也是好的。黛玉便放下心來,沒有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