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現下這個時候,甄嬛的目光都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瞬。那人的目光在皇上身上停留過,在八阿哥身上停留過,在黛玉身上沈眉莊身上停留過,卻唯獨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溫太醫伺候姐姐生産辛苦,何必勞動。”浣碧在有些意外地開了口,迅速搶奪過小桌上的那碗參湯,一股腦兒喝了下去。她把碗倒轉過來,幾滴未喝盡的參湯淅淅瀝瀝地滴落到了蝙蝠壽桃如意石榴紅的地毯上,盡管臉上依舊蒼白得緊,可她倒是笑得如春花一般妖娆。“既然這幾個奴婢說這參湯有毒,那臣妾便自己喝了。如此,皇上和姐姐們盡可放心了吧?”
胤禛抿緊了雙唇,依舊沉默着,倒是手中的佛珠轉得快了許多。
甄嬛剛欲開口,靈靈卻哭着撲倒了浣碧的身邊:“小主!小主!太醫囑咐過,您現在身子才剛調養得好一些,卻仍然虛弱虛不受補,可不能喝參湯的呀!太醫!太醫!”
浣碧覺得仿佛有一團火在沿着自己的脾胃,帶着熱流沿着血管向四肢百骸亂竄,燒得她的心都要爆炸了。她稍用了些力氣,推開了靈靈,硬是跪直了身子仰着頭:“妹妹如今已經喝了這參湯,皇上和姐姐盡可放心了吧!”
溫太醫在廊下時,就聽到了裡面在喊太醫。他以為是甄嬛出了事,一時忘了禮數沒有跟在小允子的身後直接進了房内,這才看到出事的似乎是浣碧。他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撩起衣服下擺給皇上和嫔妃們請安。
但是這一點細微的表情,卻沒有逃過胤禛那貌似眯起的雙眸。他理了理衣服的下擺,略擡了擡下巴示意溫實初給跪在地上的浣碧診脈。
“溫太醫,求你了,小主喝了一整碗的參湯,快幫她看看吧。”靈靈用力拖起腿已經開始發軟的浣碧,把她扶到床邊的坐榻上。溫實初從藥箱中拿出手絹和手枕,搭了脈細細斷了起來。
“回皇上,回碧小主。小主近兩年幾次三番身受重傷,确實傷了身體的底子。虛不受補本不能用這些大補之物,可小主喝了一碗參湯,熱氣上湧。再加上方才驚懼交加,動了肝火,得立即服用些降火平氣的溫補湯藥。否則這……這不能有孕還算是小事,不立即靜養的話,隻怕壽數上都會有些問題。”
浣碧的頭上滲出了豆大的冷汗,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掌心,讓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抓緊了靈靈的胳膊,擡頭看向溫實初:“溫太醫,方才這兩個奴婢說我在參湯裡下毒。依您看,我可有半點中毒的迹象?”
“這……隻從脈象上看的話,微臣并未診出碧答應有什麼中毒的迹象。”
“既如此,你便先下去給碧答應開方。”胤禛神色有轉瞬即逝的緩和,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伸手點了點跪着的兩個宮女:“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
海芋和海青對視了一眼,重新伏倒在地。
“奴婢……奴婢确實看到碧答應從一個香包裡掏出一個小紙包,紙包裡是些淺黃色的粉末。也看到了炭盆裡未燃盡的紙包,可……可奴婢當時大驚隻顧着看周圍了,至于碧答應到底有沒有往參湯裡面加粉末……還請皇上恕罪!還請皇上恕罪啊!”
海芋聽着海青的話,冷不丁打了個抖:“奴婢……奴婢……奴婢确實遞了個荷包給碧答應,可是荷包裡裝得具體是什麼,奴婢就不知道了。還請皇上恕罪!莞嫔娘娘恕罪!碧答應恕罪啊!”
聽到這裡,眉莊向前兩步跪了下來:“莞嫔身懷龍胎,又禁足在杏花春館。雖說此胎由皇後娘娘全權負責,可臣妾奉旨協理六宮,也應多加留心好好照顧莞嫔和龍胎,沒想到卻在臣妾的眼皮底下發生了這私相授受的事兒。除此之外,奴婢私自窺探、捕風捉影也事犯宮規,都是臣妾管教無方,還請皇上降罪。”
皇後?胤禛有一瞬間的怔忡。他歎了口氣,伸手扶起了眉莊:“皇後這段時間身子不濟,後宮各項事宜多是你在操心,力所不能及也是有的。何況下人不聽話這種事情也不能怪你,且起來吧。”
眉莊點點頭,順着胤禛手上虛扶的力氣起了身,低眉順眼地又站到了旁邊黛玉的身邊。
就着槿汐的手喝了杯紅棗湯,甄嬛緩過了些過來。她看了看歪在窗邊靈靈身上的浣碧,想着剛才溫實初說她無法有孕,心裡百感交集,一時竟理不出什麼頭緒來。不過這些日子,流朱走了,槿汐身為掌事宮女要顧着有孕的自己也要顧着受傷的浣碧,在下人的管束方面發生了纰漏的确是無可非議的事實,才會有了這私相授受吃裡扒外的事情。
“皇上,方才這奴婢說,碧答應賞了她不少金銀,想來杏花春館這些日子宮禁森嚴,這金銀應該還沒有送到宮外吧?不如讓人去搜搜這奴婢的住處,看看能否搜到東西,再看看這東西是否該是碧答應的東西。若是是也就罷了,若是不是,這裡面隻怕還大有文章。”
聽得甄嬛的話,胤禛放下了剛擡起來準備讓人把這兩個奴婢拖下去的手。他轉身看着甄嬛的臉,總覺得恍惚看到的是當時剛生産完的純元,便把方才想的宜修的事兒放在了腦後,讓小廈子領着人去了這海芋的住處搜搜看。
沒過一會兒,小廈子就抱着一個匣子過來了:“回皇上,奴才方才領人在海芋處搜得了這個匣子,裡面放置了些金銀珠寶,卻未尋到内務府的刻印。想來大概率不是内務府的制品,隻怕是從宮外帶進來的私物。”
黛玉瞥了眼那匣子,裡面有一對不算好的玉镯,幾根銀钗,還有一對玉髓耳環。
“雖然說這不能證明這些東西不是碧答應的,隻是這碧答應原本是作為莞嫔娘娘的陪嫁宮女入宮,本就帶不得什麼私人物品。後來在宮内得的東西,隻怕都是内務府的份例或者是皇上和各位姐姐私下裡賞的。皇上,由此可見,海芋這丫頭着實可疑,她後面怕是站着什麼别的人呢。”
别的人,還能有什麼别的人?
這滿屋子裡的人個個都心知肚明,雖然自上次胤禛來過,這杏花春館的禁足令名義上變得形同虛設,那也隻是針對皇上和皇後、惠嫔她們,可以稍微探望下罷了。但是與此同時,在門戶的管束上卻是加緊了防範。畢竟這杏花春館裡住着兩個妃嫔,現下一個有孕動了胎氣,一個重傷垂危,滿後宮的眼睛都盯着呢,能伸手進來的壓根沒幾個人。
數過來數過去,也唯有景仁宮的那位罷了。
眉莊走上前,拈起了一枚珠花,又看了看盒裡的其餘首飾,搖搖頭歎了一口氣:“皇上,依臣妾的拙見,這奴婢背後必然還有幕後主使。可這些東西的用料都極為普通,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印迹,隻怕不僅難以尋得出處,從料子上也沒法找到什麼突破口,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才是。況且今天是八阿哥出生的大喜日子,六阿哥也在這裡。為着給八阿哥和六阿哥積福,實在不宜見血。不如将這個奴婢暫時看押起來,再讓下人留心着,那幕後主使或許會擔心事情敗露自亂陣腳,露出什麼破綻來。至于這個海青……雖然她窺探了碧答應,可說到底對莞嫔對皇上也是有忠心在的。不如皇上……就從輕發落吧。”
胤禛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默默點了點頭。一邊彎着腰的蘇培盛立馬喊人,把癱倒在地的海芋拉了下去。
黛玉看着被像落水狗一樣拖出去的海芋,素白的手在身後攥成了拳頭。而另一邊,乳母抱着剛吃完奶的八阿哥回來了。弘曜看到乳母懷裡的弟弟,不斷好奇地想要探頭去看,讓她不得不多用了幾分力氣方才抱穩這小人兒。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切莫着急,且徐徐圖之。然後她輕飄飄地看了一眼伏倒在靈靈懷裡的浣碧,看她的兩個顴骨上泛起不自然的紅暈,心中隐隐有些不忍。
黛玉搖了搖頭,想要把這份不忍甩離自己。她低頭看看懷裡的弘曜,想到因這宮中莫名的争鬥而去了的熠然,胸中又升騰起了巨大的憤怒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