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8頁)

甄嬛起身正了正頭上用來固定發髻的烏木簪子,又拍了拍身上銀白配玄色的杏花漢裝,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杏花樹,不知道是在對自己還是對誰喃喃說道:“當年杏花微雨,是我一首《杏花天影》将你引了來。後來你把我放在這杏花春館,賜下的衣衫也多繡杏花,卻從未問過我是否真心喜愛杏花。其實我一直想說,杏花不似桃花豔麗,又不似寒梅清冷,格外溫潤和婉。可杏花雖美,結出的果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做人做事皆是開頭美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倒不如像松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隻可惜,我和你之間,終究是如這杏樹杏花一般,開頭有多美好,結局就有多苦澀。或許在你心中,喜歡杏花的一直都是她,所以至于我喜不喜歡對你來說也并不重要吧……”

一聲長歎,甄嬛轉身向着眉莊和黛玉行禮:“妾身恭送惠嫔娘娘和淑嫔娘娘,願兩位娘娘平安順遂,福壽安康。”

曾經攜手并進紫禁城的姐妹三人,終在這圓明園揮淚告别。

自此,天長水闊,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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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曲院風荷,黛玉細細回想着這入宮以來的年月,又數了一數這宮中剩餘的人兒,心中更是悲凄異常。想來自她入宮以來,不過四年的光景,卻已送走了不少故人。餘莺兒,曹琴默,淳兒,年世蘭,再加上離宮的甄嬛,半隐的齊妃和浣碧,明明個個都是曾經如花似玉的美人,卻在這宮闱内都被生生磋磨成了黯淡無光的魚眼珠。

該責備誰呢?她們自己或許固然有錯——嫉妒是錯,暴食是錯,傲慢是錯,貪婪也是錯。可歸根究底來說,錯的更多的該是這個制度,這個時代吧?若非進了這深宮内院,或許大家也可以舉酒暢飲,義結金蘭;而不是為了自己或者家族的利益不得不自相殘殺,做出那等子背德違心的事情。

黛玉脫下了護甲,松了钗環,換了套家常的松快衣服,便去了孩子們的房間,挨個親了親正在搖籃裡午睡的三個孩子們。

“紫鵑,磨墨。”黛玉用小銀勺先舀了兩勺清水放進了雕花黃石硯台裡,紫鵑跟着從木匣中拿出了一塊用了小半的彩金墨條,一邊磨着一邊往硯台裡添清水。

黛玉則用鎮紙理平了面前的紙張,從筆架上挑了一隻竹管軟兔毫宣筆。她用筆身抵着下巴,半垂的眼簾将她明亮的雙眸遮掩了大半。思忖了一會兒,終于在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萍蹤偶遇燕子飛,舉酒噙香暖錦帏。

驚鴻入夢徒留影,陌上花開客諾回。

輕拈落日薔薇蕊,對月情濃妝淚垂。

思君望斷紅塵路,隻道香丘魂不歸。

放下筆,黛玉吹了吹之上未幹的墨迹:“紫鵑,收好吧。跟着本宮這麼久,還沒學會把心事藏好,這一路上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怕不是巴不得别人來問你到底想說些什麼。若是給旁人看了去,還以為本宮是個苛待下人的,扣了你的月例銀子呢。”

紫鵑撇了撇嘴,放下了手裡的墨塊:“小主,奴婢就是氣不過。明煦公主這麼去了,就算是甄氏和那碧貴人并不是真正的犯人,可她們也害得公主吐奶不得出席宮宴。結果小主就這麼放過了她們,奴婢很生氣,也為公主委屈。”

說着話兒,紫鵑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

黛玉走到窗子前,看着窗外灰撲撲的天逐漸風起雲湧,呼嘯的北風卷着枝頭的枯葉呼嘯着奔向南方。

“紫鵑,你覺得這些不足以懲罰她,我又何嘗覺得夠呢?那死去的是我的親生女兒,從我腹中掉下來的血肉。我是個女人,是個母親,對我來說,别人的一百條命都比不上她。可就算我真的殺了百人,就能帶回她了嗎?”

黛玉轉身,已然淚流滿面。

“甄氏自請出宮,皇上雖惱了她倔強不知柔順為何物,可到底是放在心尖上寵過的人,又有純元皇後那樣的一道關系在。他自己可以棄之不理,但不代表别人可以就此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她踩到泥裡去。就算我提了溫實初一嘴,皇上也不可能真的去查,查了就是他承認了自己頭上戴了頂綠帽子,而且這事兒空口無憑,所以他隻能最多壓在心裡吃吃醋罷了。可他越吃醋,就越代表他放不下甄氏。”

“另一方面……說到底,她到底不是那個罪魁禍首。就算真的鬧大了去,她已然自請出宮了,還能有什麼再多的懲罰呢?回想當時溫宜公主的木薯粉事件在七夕夜宴上鬧開來,甄嬛不過是禁足了幾個月。就算是包青天在世,憐憫熠然小小年紀就夭折于後宮毒婦之手,也不會斷她為此承擔更多了。現下她出了宮,在這世道,做女子何其艱難,哪怕是在佛寺之中,也少不了跟紅頂白之人。而且……隻怕就算如此,皇後那邊也不會放過她啊……再加上,咱們也需要從浣碧口中得到皇後一黨的罪證,找到那真正的幕後黑手。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了。”

說着說着,黛玉的聲音越來越小。紫鵑知道,這話哪裡是對着她說的,明明就是黛玉對着自己說的。她理智上知道最合适最優的解決方案就是和甄嬛和解,可感情上……她真的心痛,一抽一抽地痛,鈍刀子割肉一般一點點淩遲着她。

紫鵑看着望着窗外出神的黛玉,從螺钿松鶴烏木盒子裡找出了一顆安神助眠的香餌燃了。她暗自責怪自己的愚蠢——若自己為了公主的事情都心痛至此,何況黛玉呢?沒見主子說話,連“本宮”都不自稱了。如今她能做的,也就是服侍主子好好休息一下,養精蓄銳,以待來日伺機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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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這兩年接連有妃嫔有孕怕熱不易挪動,後宮衆人便一直住在圓明園中,算起來已經有很久沒有回到紫禁城了。如今既然黛玉已經坐好了月子,甄嬛也已經出宮了,胤禛決定在十一月底回紫禁城,也好熱熱鬧鬧地過個團圓年。

九月的時候查嗣庭科場試題案也算是轟動了全國,對于年羹堯一黨的清算也是差不多到了收尾的時候。回紫禁城前胤禛下旨,因汪景祺、查嗣庭等人都是浙江人,故而暫停浙江鄉試,也為着此次文字獄牽涉調動了一大批在職官員。

讓黛玉沒想到的是,胤禛竟然借此機會,給安比槐升了職位。雖然隻是從縣丞升到了松陽縣的知縣,可到底也是升了官,到了個正七品的官位。黛玉一時有些拿不準胤禛此舉是因着她生了公主,還是因着她給了甄嬛離宮前最大的善意,亦或是兩者都有。不過穩妥起見,她還是修書一封遞回了家裡,又囑咐安淩壑挑幾個得用的下人送到安比槐身邊,以免他尾巴翹上了天,做出那等子敗壞家門清譽的勾當出來。

黛玉的想法和安淩壑不謀而合,他也在擔心自己那不清醒的爹做出什麼錯事拖累了姐姐和母親。于是安淩壑特意回了弘曆,請了假專程帶着挑好的人回一趟松陽,打一棒子給一個甜棗,半是威脅半是哄着地警醒了安比槐一通。

看着如今抽了身條比自己還高的兒子和他身後的幾個人,安比槐也心知如今這兒子女兒早就不是自己能夠管着的了。隻得答應了兒子的要求,留下了這幾個人,或放在府内照顧,或放在縣衙伺候。

消息傳回京内,黛玉聽聞安比槐收下了這幾個人,心内才稍稍安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