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信我,也屬正常,畢竟此事事關重大,不容得一點疏忽。原本是該按着世蘭的囑咐在念同周歲時就把這玉佩給妹妹的,隻是當時溫宜生病,妹妹又在月中,便耽誤了此事。”許是說話有些久,端妃咳了兩聲,又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潤潤嗓子。然後她便拿起了這塊蘭花玉佩,放在掌心慢慢地撫摸着,眼神中彌漫着細膩的哀傷,如同秋日清晨草地上彌漫的薄霧。
“世蘭剛入府時,整個王府裡,隻有本宮與她出身武将世家。本宮同她很快便無話不談,成為了摯交。那時純元皇後已經仙去,宜修剛剛坐上福晉之位。側福晉李氏因為小産身子不濟,整個王府都死氣沉沉的。她像灼灼烈日一般,照耀着整個王府,帶來了無限的生機。本宮那時還是王府裡的格格,雖然在太後身邊長大,不過因着家道中落,實在不能如年世蘭一般給皇上太多的助益,所以本宮也并沒有什麼嫉妒之情。那時候的她,單純明豔如她最愛的芍藥花一般,我們倆也在蒼天厚土的見證下結了異姓姐妹。而這塊玉佩……”端妃低頭看了看掌心,“便是那時候本宮專門找了工匠定做的。這玉佩裡有她閨名裡的蘭花,也有本宮閨名裡的月亮,是本宮送給她的結契禮物。”
黛玉沒有說話,靜靜觀察着端妃的神情。此時的端妃眼中含淚,微皺着眉頭,每一道細紋裡都帶着波瀾不驚的哀傷,似乎是完全陷入了回憶之中。
“可這一切都被毀了……都被那碗湯藥給毀了……”端妃忽得握緊了玉佩,一行行熱淚争先恐後地奔湧而出,“若不是那碗湯藥,本宮和世蘭本可以……本可以……”
“娘娘,娘娘!”黛玉見勢不對,連忙用手推了推端妃的手臂。那塊玉佩“啪嗒”一聲從端妃的手掌中跌落到小幾上,把端妃從剛才的情緒中拉了出來。
“是本宮失儀了,抱歉。”端妃從黛玉手裡接過帕子,擦了擦面龐上橫流的淚水,“倒讓你看笑話了。”
黛玉搖了搖頭:“娘娘肺腑之言,怎談得上失儀。依着嫔妾拙見,娘娘忍辱負重,一任華妃欺淩了這麼久,倒是辛苦娘娘了。”
“什麼辛苦不辛苦的,那孩子終究是回不來了。既然上面的人不希望看到本宮和世蘭交好,那便不交好吧。這錯誤到底是本宮犯下的,本宮受了也是應得的。本宮一直以為,世蘭心思簡單,有什麼事情都寫在臉上,斷不會對我還有一絲情意。這缺醫少藥忍饑挨餓的日子,是她想看到的,也是上面的人想看到的。因着這件事,本宮怨恨了好多人,可最怨恨的還是她。若是她能多信本宮一分一毫,我們倆斷然不會走到這一步境地。可直到那日,有人帶着這半塊玉佩出現在我宮裡,還帶來了她的口信,本宮才了解,她原來……她原來……”
說到這裡,端妃又忍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黛玉如今了解了前因後果,自然是信了齊月賓的話,起身從床頭的小格子裡取出年世蘭當時留給她的玉佩,放到了端妃的面前。端妃迫不及待地拿起黛玉給她的半塊玉佩,顫抖着手把兩塊玉佩貼合在一起。
看着兩塊玉佩嚴絲合縫,渾然天成,端妃終于再沒能抑制自己低低的抽泣,把玉佩緊緊貼在了自己的胸口,從胸腔裡深深呼出了一聲“世蘭”。
黛玉覺得窗外的北風好像都吹到了自己的胸口,淩冽如蒼白而閃亮的刀刃,割得人心口生疼。可此時的她也做不了什麼,隻默默提起了桌上的水壺,給端妃面前有些微涼的茶碗裡添了一些熱水。
過了好一會兒,端妃終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從衣袖裡重新摸出了一塊小小的金色令牌,遞給了黛玉:“多謝妹妹把這玉佩歸還給本宮,這塊令牌便是可以号令年家勢力的牌子。世蘭留給你的信件上應該有告訴你聯系何人,妹妹屆時把這令牌給他看即可。隻世蘭經營這勢力多年花費了衆多心血,還望妹妹千萬不要辜負了。”
“姐姐放心,妹妹本就不是那有野心的人。如今身在這深宮之中,不過是力求保全自己和這三個孩子罷了。妹妹雖然書讀得不多,但是也知道局勢比人強,斷不會眼高手低、好高骛遠,做些本不該妹妹去考慮費心的事情,最多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
“妹妹進宮這幾年,一步一步走得艱險,本宮一直看在眼裡。對于妹妹一直以來的為人,本宮也是信得過的。光看庶人甄氏出宮之時,妹妹還願意不計前嫌和惠嫔一起去送一程的模樣,就知道妹妹善良大度、不計前嫌。可姐姐不得不說一句,妹妹這樣,當真不會親者痛仇者快嗎?”
黛玉心頭一顫,剛剛放下的戒心又吊了起來:“姐姐出門甚少,倒是對這宮中之事卻了如指掌。”
“本宮在這宮中呆的久了啊,隻要看一點風吹,就能猜出來有哪些草動了。況且本宮雖然家道中落,但是也不至于在這宮裡就做了個蒙了眼睛的瞎子。這後宮裡的水啊,深得很。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謀求算計,想要在這裡生活,不僅要猜中皇上的心思,更得猜中後宮女人們的心思才行。”端妃貌似無意地說了一大堆的話,終于話鋒一轉,溫柔的眼神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所以,妹妹是不願讓惠嫔為難,才沒有在宮内為難甄氏,而是在甘露寺安排了人是嗎?”
聽得端妃的話,黛玉放在雙膝上抓着帕子的雙手差點兒握成了拳頭,可她還是控制住了,用帕子掩了自己的鼻子輕咳了兩聲:“端妃姐姐這話,妹妹倒是不明白了。姐姐在這宮中浸淫多年,自然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這也是後宮衆人的立身之本。可姐姐剛剛說的這個事兒,着實讓妹妹摸不着頭腦。會不會是那起子下人得的消息不準确,混淆了姐姐的視聽?”
端妃笑得淡然,一改之前談到年世蘭時總帶着幾分憤慨的激動模樣:“能得本宮用的人,本宮自然是信得過。妹妹不願說,本宮自然也不強求。若不是為了念同和世蘭離世前的囑托,按着本宮的性子,也難來妹妹這永壽宮走一趟。許是本宮年齡大了,看着妹妹和惠嫔交好,總會想起本宮之前和世蘭同在王府和睦共處的好日子,也多了幾分感同身受的感慨。甄氏已然出宮,本宮啊就隻勸着妹妹憐取眼前人,莫不要因為她人傷了彼此之間的情意。”
“額娘!”清脆的童聲傳來,溫宜公主牽着吉祥的手,擡着小腿邁過高高的門檻,頭頂上的蝴蝶珠花顫抖着振翅欲飛。她一頭撲進了了端妃齊月賓的懷裡,用臉頰蹭着她領巾上繡着的紋樣,“弟弟妹妹都好可愛,溫宜喜歡和他們一起玩。過幾天溫宜還能過來玩嗎?”
端妃用手帕擦了擦溫宜公主額頭上的薄汗,小孩子本就活潑愛動愛嬉鬧,在這地龍熱烘烘的永壽宮自然更愛出汗了:“這事兒光額娘說了不算,你得去問問淑娘娘,畢竟咱們是來做客的。具體還要看淑娘娘是什麼意思呢!”
聽得端妃這麼說,溫宜立馬轉移了目标,撲到了黛玉的懷裡,撲閃着大大的眼睛:“淑娘娘身上香香的生得又漂亮,溫宜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淑娘娘呢。溫宜也好喜歡弟弟妹妹們,溫宜以後可以經常來永壽宮玩嗎?”
黛玉試圖從端妃的臉上找到一點蛛絲馬迹,但是端妃隻是維持着她一貫端莊體面的笑容,完美如她淡然悠遠從不示情于人前的模樣,仿佛剛才因為年世蘭淚流滿面憤慨感傷到幾近崩潰的那個女子并不是她。
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總有那麼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裝着一個特别的人,豐富了原本荒涼的血肉,保留了一顆種子大小的春天。也正是因為這個角落,才讓人成為了人,而不是一塊冰涼的石頭,一個無心的傀儡。就是這顆種子堅強地在石頭中找出縫隙開出花朵,成為了傀儡的心跳脈搏。
黛玉俯身把溫宜抱到懷裡,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毛絨絨的觸感,讓黛玉的心在這北風凜冽的午後柔軟得像一池春水。
“溫宜乖巧聽話,和你的額娘一樣好看,淑娘娘也很喜歡溫宜呢。”黛玉頓了頓,斟酌着語句,“隻是現下天氣涼了,承乾宮在東六宮,離淑娘娘的永壽宮又遠,跑來跑去的怕是容易着了風寒。而且你額娘身子一直不太好,沒到冬天都得好好養養才成。咱們的溫宜這麼孝順,自然是不舍得額娘生病的對不對?不如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霖和妹妹也大了些,到時候等你額娘有空,再跟着你額娘到淑娘娘這裡來,好不好?”
溫宜聽了我的話,轉頭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端妃,清澈的雙眼裡盛滿的都是“求求你了”的表情。
端妃淺笑,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既然你淑娘娘都同意了,額娘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可是你淑娘娘說的也對,現下天氣冷了,等到來年天氣暖了,咱們再來見你霖和妹妹。到時候正好路過禦花園,去裡面折些花來,送給你淑娘娘插瓶。”
這話從端妃嘴裡說出來,便是明示了。她願意為了年世蘭和念同,與黛玉交好結成一個不遠不近的聯盟,對黛玉來說自然是百利而無一害。
既然話已經帶到,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端妃便帶着溫宜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