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8頁)

“流朱……倒是個好的。”黛玉面前浮現起流朱那張圓圓的可愛笑臉,“隻可惜命也苦了一點。”

“小姐,天色有些晚了,咱們回去吧。”流朱提起放在地上的竹籃,理了理裡面放着的火折子、香燭等物,俯下身子想要扶起甄嬛。甄嬛紅着眼睛點了點頭,隻是在蒲團上打坐了太久,雙腿隻覺得一陣酸麻,整個人都跌到了流朱的懷裡。

“小姐,小姐,你可還好?”流朱顧不得滾落一地的物件兒和身上的塵土,連忙去查看甄嬛的情況。好在剛下過雨,這土地也算松軟,地上也并沒有太多的硬物,隻是跌髒了衣服罷了。流朱蹲下身去,幫着甄嬛搓了搓灰色的僧袍衣角,卻發現沒有皂角,實在是搓不幹淨。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委屈感,面色也多了幾分萎靡的蒼白。

“流朱,無事的。”甄嬛心知流朱在難過什麼,無非就是若是髒着衣服回去,被靜白她們看到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說自己從前是大家族的小姐,改不了那每日都得換幾套衣服的習慣,從來不會珍惜。現下每天活兒幹不了多少,衣服倒是髒得快,寺裡的善款都不夠給自己置辦東西之類的話。

“左右都過去這些時間了,她們那些酸言酸語我也是聽慣了的,我隻不去理會她們就好了。前段時間那個姑子莫問被打了三十大闆,如今傷都還沒好全,她們自是不敢對我怎麼樣,現成兒的例子就在眼前呢。你放心,我省得如何照顧好自己。”甄嬛拍了拍流朱的手,又幫着她擦去眼淚,“好流朱,别哭了,我從寺裡出來一趟不方便,你在清涼台若是有空,就常來這裡陪着浣碧說說話。”

“小姐,不然我還是去求求王爺,要是王爺可以去說上一說的話,奴婢肯定能進甘露寺陪着您的!”流朱看着甄嬛抓着自己的雙手,心中的委屈更甚。從前那樣一雙美麗纖細的素白柔荑,日日握着的都是琴弦筆杆,如今抓着的都是水桶木棒,被這冬日的北風吹得紅腫變粗不算,還生了或青或紫的凍瘡,一不小心就會破裂流出半透明的黃色汁液。若隻是疼痛也就罷了,如今天氣開始變暖時帶來的瘙癢才更讓人難受。可惜這隻有治療凍瘡卻沒有預防凍瘡的藥膏,甄嬛日日又要幹那些粗活,再好的藥膏敷在手上,也最多隻能防止它變得更糟罷了。

“傻流朱,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如今能夠待在清涼台,是你的造化,萬不要犯傻去和王爺說這樣的話。一是我本來也不希望你到這甘露寺裡頭受苦,二是咱們已經麻煩了果郡王許多,實在不能再因為這些麻煩他了。如果是他開了口,宮裡少不得也會知道這消息。我本是廢妃出身,我們兩個若是牽扯到一起,于我于他都是不利。第三,我已經沾染了這不詳的因果,而王爺卻是大清第一清風明月之人,我與他……”甄嬛的話沒有說完,隻長長地歎了口氣,重新換了個話頭,“山路難行,你我還是快些回去吧。記得幫我帶話給王爺,感謝王爺托人偷偷運了這浣碧的東西出宮,又尋了此處鐘靈毓秀的山林之間給她立了個衣冠冢,不然以後隻怕我連吊唁她都無處可去,她也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好,小姐,我一定把話給您帶到。不過昨兒阿晉說,王爺接了皇上的命令,要去北方遊曆一趟,應該是要再去一次甘陝之地,明兒就啟程。這樣的話,隻怕王爺今日不會來清涼台,奴婢也要隔很久才能見到王爺,更别提轉達小姐的話了。”

“無妨。”甄嬛輕輕搖了搖頭,“隻是阿晉也少不得要走一段時間,我如今身無長物,恐怕也沒法給你置辦些像樣的嫁妝。”

“小姐說什麼呢……”流朱羞紅了臉,如同天邊的夕陽一般,“奴婢從來不在意這些,再說了在這兒說這些也不合适吧……”

甄嬛伸手,把流朱被山風吹得有些淩亂的發絲挂到了她的耳後,目光溫柔如她日日拜谒的菩薩:“浣碧待你真心不比對我少,若是她地下有知你以後終身有靠,

也必會為你高興。之前在圓明園清音閣失火,便是阿晉救了你出來。這次你中毒昏迷,又是他救了你,可見這是上天特意給你安排的緣分,切不要誤了才好。更何況,你們兩人互相有意,鐘情于彼此,自是再合适不過的了。你在我面前總自稱奴婢,可我也疼你如疼妹妹一般。我此生或許是不能再有這得一心人的福氣了,可我看你獲得了,也是真的為你開心。待這次王爺遊曆回來,我便同他商議一下你和阿晉的婚事,不求辦得風風光光,可也是我心愛的妹妹要嫁人了……姐姐真心為你高興。”

不遠處漸漸落下的夕陽映照着甄嬛彎了一彎淺笑的臉龐,粉色的光輝給這原本的蒼白染上了幾分血色,就像是回到了幾年前杏花微雨濕輕绡的模樣。那時候的她滿懷一顆萌動的春心,帶着少女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就那樣義無反顧地一頭撞進了胤禛用回憶編織的囚籠裡。

如今不過過去短短四年,千帆過盡後她幡然醒悟,如當初一樣用莽撞地撞碎了這囚籠,哪怕遍體鱗傷,隻為了被很多人棄如敝履的自尊。

“隻是姐姐有一句話要囑咐你,愛人先愛己,能讓你委屈求全方能求得的,不是愛,隻是憐憫。不論你有多愛這個男人,都莫要為了男人放棄了自己的底線和自尊。”

不是身為女子的,而是身為一個人的自尊。

初春的空氣裡仍帶着些微的涼意,林間水汽氤氲,凝成淡薄的霧氣,濕漉漉地撲在面龐,就像是眼淚一般,籠着揮散不開的輕愁。

回去的路上,甄嬛止不住地念着自己的法号,莫愁,莫愁。

隻是就算落盡了頭上的三千煩惱絲,也無法真的了卻内心的愁緒,更何況如今還是帶發修行。

鹧鸪聲聲夕陽裡,誰家女兒喚莫愁。

盡管一早就知道這永壽宮的幾個奶娘是中毒不是天花,可為了做足表面功夫,衛臨也是實實在在地熬了幾個大夜。因着宮内宮外同時出事,還有以溫實初為首的一批太醫在京郊處理疫病的善後事宜,太醫院人手着實不足,給了他們偷梁換柱的可趁之機。明面上是治療天花的藥方,實際上則是果郡王一早就送進來的解毒方子,衛臨小心斟酌着用量,防着外人看出端倪來,幾個奶娘也是安然度過了這段危險期。

和宮内的平穩相較,宮外的弘曆那裡着實是驚險了些。高熱發了好幾天,不僅胤禛親自出宮探望,富察府上也遣人一日三遍地詢問着近況。弘曆沒有額娘,又還未成親,身邊也沒個親近的女眷照顧。還是淩壑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從小養成的妥帖性子比那幾個上不得台面隻知道哭的侍妾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好在弘曆也争氣,硬是扛了過來。

消息傳到宮裡,黛玉也是長舒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在寶華殿每日四五個時辰的誦經也算是沒有白費。她擱下手裡的筆,搖了搖有些酸痛的手腕,吹幹了紙上還有些濕潤的墨迹,好好地放到了一邊的匣子裡:“紫鵑,好生收着,明兒還是送去寶華殿。因果有道,菩薩應了咱們的願,咱們也得好生還願才是。”

紫鵑應聲,端着銅盆前來,伸手把書桌上的東西一一整理好:“小主,奴婢今日出門,四下裡都有着不少的風言風語。如今碧貴人已死,八阿哥不可能一直這樣養在太妃那裡,玉牒上也不能一直就這麼空着不寫生母。都說碧答應兵行險着,是因着皇後娘娘想要殺子奪母,現下八阿哥沒了繼承權,但好歹也是個皇家阿哥,不知小主……”

黛玉摘下了手腕上的一對玉镯,把手浸到銅盆的熱水裡,輕輕揉搓着,燭光晃着銅盆裡的玫瑰花瓣,襯得肌膚白嫩如玉:“這幾日,本宮也在思索此事。祺嫔剛被貶了不算,宮裡如今沒有孩子的高位嫔妃,也就隻有眉姐姐和來自蒙古的穆嫔。眉姐姐操持宮務多年辛苦,本宮自然是要幫上一幫的。眉姐姐家裡雖然是武将,父親前兒個又升到了二品大員的官職,可到底八阿哥如今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收養了也不打緊。且本宮瞧着,盡管經此一事,皇上也沒有遷怒于八阿哥的意思。這事兒隻要眉姐姐點頭,赴湯蹈火本宮也要去為她辦的。而且……”

“而且如果要辦的話,就必須得快。不然若是哪日皇後娘娘尋了個理由把祺嫔撈了出來,此事隻怕還要有變數。”紫鵑看着黛玉從銅盆裡擡起的雙手,忙遞上了一方帕子給黛玉。“那待過幾日幾位奶娘沒什麼大礙了,奴婢就去請惠嫔娘娘明日過來。”

“鬼丫頭。”黛玉笑了笑,“如今愈發進益了,讓赤鸢先去給姐姐那裡透個消息,别讓姐姐擔心咱們,過幾日便請她來永壽宮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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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月沒見妹妹,果真是瘦了。”眉莊拉着黛玉的雙手,左瞧瞧,右看看的,“你前幾日傳信過來,我就讓小廚房開始備着東西了。知道你這段時間必定吃不下什麼,我又不能來看你,我嘴上都快急得長泡了。這裡都是些你素日愛吃的東西,我還特意讓人加了道開胃的山楂酸梅飲,你快看看吃些吧。”

黛玉看着采月和采星忙不疊地從食盒裡往外拿東西,除了她素日愛吃的桃花酥和火腿鮮筍湯,竟還有一道香幹拌馬蘭頭,加上五子蝦粥和其他幾樣小菜,不一會兒就堆滿了她整個桌面。黛玉心中又喜又酸,喜得是眉姐姐如此體貼入微,心裡總記着她愛吃什麼;酸得則是為防人多口雜,此次行事她沒有告訴眉莊太多細節,而眉莊一直推心置腹給她行方便。她用手帕壓了壓眼角的紅暈:“别的菜也就罷了,倒難為姐姐找了這香幹拌馬蘭頭,這時間京城裡怕是不好找。”

“可不是,咱們娘娘說淑嫔娘娘來自江南,定愛吃這個。就是這京城才下過雪,奴婢在禦花園裡找了好幾圈都沒找到。還是娘娘說湯泉行宮那邊地氣暖,說不定有這個,特意讓人去尋才得了這一碟子,淑嫔娘娘快嘗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