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真的不該再去涉險!"朱瞻基突然提高聲調,佩劍上的玉璏撞在城牆磚石上,發出清脆的脆響,"我大明坐擁百萬雄兵,張輔征安南、朱勇掃漠南,哪個不是身經百戰?為何非要爺爺拖着病體"
話音戛然而止,朱瞻基望着父親驟然凝固的神色,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永樂八年那個暴風雪夜,邱福的十萬大軍在斡難河畔全軍覆沒,戰報傳回時,禦案上的朱砂筆都被皇帝攥得斷裂。
"你是不是以為我很想他去?"朱高熾的歎息混着白氣消散在風中。他轉身望向蒼茫雪原,遠處烽火台騰起的狼煙被風雪扯成細線,忽明忽暗。
"我每日看着你爺爺強撐病體批閱奏折,何嘗不知那龍袍下的軀體已經千瘡百孔?"朱高熾的聲音突然沙啞,指腹無意識摩挲着城磚上的箭痕,那是洪武年間留下的舊傷,曆經數年風雨,依然清晰如昨。
不等少年反駁,朱高熾已猛地指向北方天際:"就算有百萬大軍、千員虎将,誰能如你爺爺般,将五十萬兵馬調度得如臂使指?"
寒風卷着雪粒撲在臉上,朱高熾的目光卻愈發銳利,仿佛穿越時空,看到邱福大軍深陷重圍的慘狀:"邱福自持靖難舊勳,孤軍冒進,十萬忠魂埋骨荒原。你可知那一戰後,應天城裡多少婦人哭瞎了雙眼?多少稚子成了孤兒?統兵之事,豈能兒戲?"
朱瞻基咬着嘴唇,甲胄下的拳頭攥得發白:"我我也能統兵。"
少年梗着脖子,眼底燃燒着不甘的火焰:"我随英國公研習兵法十載,演練沙盤百次,二十萬大軍,我定能"
"你爺爺會舍得讓你涉險?"朱高熾的聲音陡然壓低,仿佛怕驚動城磚下的英靈。
他湊近兒子耳畔,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霜花:"永樂十八年,姚廣孝在慶壽寺圓寂前,曾對皇帝說過——生于戰火者,必歸于戰火。"
朱高熾頓了頓,望着兒子震驚的神色繼續道:"當年你爺爺在靖難之役曾被流矢射中,是姚少師用道家秘術救了性命。可見天道循環,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爹,你不是不信鬼神嗎?"朱瞻基詫異地擡頭,卻見父親望着長城蜿蜒的方向,眼神裡有他從未見過的複雜。夕陽将朱高熾的影子拉長,與古老城牆的輪廓漸漸重疊,恍惚間竟像是融為一體。
"信與不信,禦駕親征已成定局。"朱高熾整了整被風吹亂的大氅,貂裘毛領上的霜花簌簌掉落。
朱高熾彎腰拾起一塊被凍在磚縫裡的箭镞,那是前朝遺物,鐵鏽斑駁如血:"我們能做的,是讓每石糧草都飽滿,讓每支箭矢都銳利。讓大同的城牆固若金湯,讓宣府的烽火永不熄滅。"
朱高熾轉身沿着城牆走去,靴底碾碎冰碴的聲響清脆如裂玉:"記住,後方安穩,才是對沙場将士最好的慰藉。"
朱瞻基站在原地,望着父親漸行漸遠的背影。暮色中的長城宛如一條沉睡的巨龍,烽火台次第亮起的火光,恰似巨龍身上未愈的傷口。寒風掠過箭樓,傳來戍卒蒼涼的歌聲,那調子竟與江南水鄉的童謠有幾分相似,在蒼茫天地間久久回蕩。
朱瞻基握緊腰間寶劍,突然明白,所謂的天命,或許就是一代又一代大明子孫用血肉之軀鑄就的萬裡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