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沉默不語,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頭的玄鐵箭镞。那是他在第二次北征時親手斬獲的戰利品,此刻卻冰涼刺骨。
帳外傳來士兵們搬運糧草的吆喝聲,斷斷續續飄進來,像鈍刀割在心上。良久,帝王擡起頭,目光掃過衆人:楊榮鬓角新添的白發,金幼孜熬紅的雙眼,張輔铠甲上的灰塵
"罷了,罷了。"一聲長歎,朱棣緩緩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滿地的沙盤木屑,“傳旨——班師回朝!"
命令下達,帳外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這聲音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當年他第一次北征凱旋時,将士們的歡呼也是這般震天動地,可此刻,這歡呼卻像根刺,紮得他眼眶生疼。
大軍返程的号角劃破天際。
當後隊改前隊的命令下達,無數士兵扔下手中的夯土工具,将未完成的營寨抛在身後。歸心似箭的騎兵們甚至顧不上整理鞍具,躍上馬背便向南疾馳。暮色中,綿延百裡的行軍隊伍如同一條蜿蜒的黑龍,揚起的煙塵遮蔽了半邊天空。朱棣坐在馬車裡,透過雕花窗棂望着這一切,突然想起朱清儀周歲時,自己抱着她在宮牆上看煙火的場景。那時的笑聲,此刻卻遙遠得如同隔世。
厄運悄然降臨在歸途之中。
七月初,草原的烈日突然化作刺骨寒風。朱棣在睡夢中高熱驚厥,龍辇裡傳出的呓語驚得侍衛們面無人色。
随軍兩位太醫王濟、李泰迅速趕到颠簸的馬車外,為帝王把脈開方。
滾燙的湯藥灌下喉嚨,朱棣恍惚竟然看見朱允炆的臉在藥霧中浮現,那頂消失在火海的冠冕,此刻卻戴在阿魯台頭上
這場大病幾乎要了朱棣的命。整整三日,禦帳内外戒嚴,隻傳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與藥罐沸騰的咕嘟聲。
當帝王終于能倚着錦被坐起時,銅鏡裡映出的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曾經能開三石強弓的手臂,如今連茶盞都端不穩。
然而,真正的危機在七月十二日降臨。
當大軍行至榆木川時,暴雨傾盆而下。朱棣的病情突然惡化,呼吸急促得如同風箱。
楊榮、金幼孜靜靜地侍奉在帝王身邊,一起聽着帳外雨點的雜聲。禦帳外,士兵們望着低垂的龍旗竊竊私語,遠處的狼嚎聲與驚雷聲交織,仿佛在預示着什麼。
"傳令”朱棣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喉間湧上的鮮血染紅了繡着金龍的帕子。他望着帳外被雨水沖刷的軍旗,内心五味雜陳。
這一晚,榆木川的夜格外漫長。
永樂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榆木川的風裹挾着沙礫,将明軍營地的牛皮帳篷吹得獵獵作響。八擡大轎内,朱棣癱坐在鋪着金線龍紋錦緞的軟榻上,玄色龍袍松垮地挂在帝王消瘦的身軀,往日威嚴的面容如今隻剩蠟黃與褶皺。銅盆裡的參湯早已涼透,漂浮的枸杞沉在盆底,宛如凝固的血珠。
"到哪裡了”朱棣的聲音比帳外嗚咽的風聲還要微弱,枯瘦如柴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抓着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