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的火漆印着郭家私徽,郭貴妃指尖微顫地拆開。堂弟的字迹在素箋上潦草鋪開,每讀一字,她眉間的黛色便蹙緊一分。當“郭铨被河南巡撫扣押”“逼繳糧銀贖人”的字句撞入眼簾,她保養得宜的指甲驟然掐進掌心——自洪熙登基,她從太子側妃躍升為獨寵後宮的貴妃,朱高熾特許她在長壽宮使用皇後規格的赤金香爐,甚至有時恩賞能與中宮張皇後比肩。這滔天榮寵讓她感到不可思議,淮西郭家的榮耀,此刻正被一個地方官攥在手中。
郭貴妃猛地坐直身子,下意識掃視周遭:廊下兩侍衛斜倚着銅缸打盹,檐角下兩名灑掃宮女正湊頭低語,連廊庑間巡邏的羽林衛都透着午後的慵懶。她熟知皇帝習性,二樓寝殿暗處必藏着兩名帶刀侍衛,但除此之外,偌大的乾清宮前殿此刻竟似無人之境。
裙擺掃過冰涼的金磚,她提着月白羅裙踅至禦座後方。九龍屏風後的牆面上,丈許見方的《大明輿圖》正懸于中央,絹面上用螺钿鑲嵌着十三省邊界。郭貴妃的指尖順着黃河流域逡巡,終于在中原腹地觸到“河南巡撫”的朱砂标注——“張清”二字旁,一張貼着的便簽紙上小楷密密麻麻記着履曆:“河南歸德府永城人,洪武二十七年進士,曆任浙江鹽運使”
“永城”郭貴妃倒抽一口涼氣,鳳眸驟然眯起。
永城正是皇後張妍的故鄉,而張清不僅與國母同姓,更是從浙江鹽引案中脫穎而出的能吏——那個曾掀翻半個江南官商兩界的狠角色,此刻竟捏着郭家的命脈。陽光透過“敬天勤民”匾額的縫隙,恰好照在輿圖上“歸德府”的位置,将永城縣的标識映得血紅,恰似郭铨此刻在河南府衙的處境。
郭貴妃的指尖劃過地圖上從南京到河南的官道,忽然想起上月朱高熾在長壽宮說的話:“如今士紳納糧,便是要斷了勳貴坐食山空的念想。”
當時她正為帝王研墨,聞言隻輕笑着将蜜漬梅子喂進他口中,未曾深思。此刻才驚覺,新政的刀刃早已磨利,而她這位盛寵加身的貴妃,原是站在刀鋒最前端的人。
屏風外傳來侍衛換崗的甲葉輕響,她猛地轉身,鬓邊的赤金點翠步搖簌簌顫動。鏡匣裡的鎏金手鏡映出她微白的面頰,那雙曾令皇帝傾倒的杏眼此刻盛滿驚濤——張清既是張皇後的同鄉,此事便再難用恩寵壓下。她想起郭铨被押時可能喊出的“貴妃撐腰”,忽然後背發涼:若張清借此做文章,指摘郭家仗勢抗法,那她苦心經營的後位之路,豈不是要被親叔叔的頑劣斬斷?
“娘娘,陛下醒了。”二樓傳來太監的通傳。郭貴妃慌忙将書信揉成紙團藏入袖中,對着屏風理了理雲鬓,那張驚惶的俏臉瞬間又換上柔媚的笑意。
紫禁城的暮春之夜,月華如練浸透長壽宮的琉璃瓦。郭貴妃捏着父親郭銘的來信,素箋上的朱砂批注像燒紅的烙鐵——"抵制國策、外戚亂政"八個大字刺得她眼眶生疼。自郭铨被押後,郭家在河南的田莊已被張清貼上封條,而這位巡撫竟又以"拒不開辦工場"為由,将狀紙遞到了内閣大堂。
"娘娘,内閣的幾位大人都躲着,不肯出面管郭家的事情,最後還是楊溥大人出面接手。"貼身宮女捧着鎏金茶盞進來,"楊溥大人罰了郭家五萬兩銀子,說是充作江南河工款。"
郭貴妃聞言猛地将信箋揉碎,五萬兩對郭家雖非傷筋動骨,可她鏡中那張慣常含笑的臉,此刻已擰成一團霜。
更讓她心驚的是信末那句:"張清言及外戚幹政,當效漢霍光故事"——若張清真借"外戚"之名大做文章,别說後位,怕是郭家滿門将重蹈建文年間勳貴抄家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