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九的乾清宮,朱高熾揉着發脹的太陽穴推開奏折。時間已然來到三更,銅鶴香爐裡的龍涎香早已燃盡,隻剩郭貴妃遞來的參茶還冒着熱氣。
"陛下先歇着吧,臣妾伺候更衣。"郭貴妃的聲音柔得像春水,指尖卻在解龍袍玉帶時微微發顫。當皇帝在四個寝殿中随意選了西側暖閣,錦被下的身軀剛泛起困意,枕邊忽然傳來壓抑的啜泣。
"你哭什麼?"朱高熾翻身點亮床頭的羊角宮燈,昏黃光線裡,郭貴妃的肩頭正劇烈顫抖。她将臉埋在繡着并蒂蓮的錦枕裡,聲音悶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陛下的官員們都欺負臣妾”那副梨花帶雨的模樣,讓皇帝想起當年燕王府被建文帝削藩時,她躲在屏風後偷偷抹淚的情景。
"是不是為了你父親家被罰銀的事?”朱高熾的語氣帶着一絲疲憊,"郭铨抗稅在前,你家不願開工場在後,楊溥處事還算公允。"
朱高熾想起今日内閣遞來的《新政推行奏報》,上面明晃晃寫着郭家田租仍按“畝取三鬥”,比新政規定的“畝取一鬥五升”多出一倍。
郭貴妃忽然轉過身,淚水在燭光下亮晶晶的:"若隻是罰銀,臣妾怎敢叨擾聖聽?那張清仗着是張皇後的永城同鄉,處處針對郭家!他查封田莊時說外戚就該給天下做個榜樣,這不是借新政報私仇是什麼?”
朱高熾的眼神驟然一凝。他想起上月在文華殿,張清曾呈上一份《河南佃農狀告郭家》的卷宗,裡面附着佃戶們按滿紅手印的訴狀:"郭家逼租時,竟用洪武年間的鐵尺量田"。此刻郭貴妃的哭訴與卷宗裡的血手印在腦中重疊,讓他不由想起太祖皇帝親定的《鐵榜文》——那上面明明白白寫着"勳貴之家,不得苛虐佃戶"。
"你說張清是皇後親族?"皇帝的聲音忽然冷下來。郭貴妃心中一喜,連忙點頭:"世人誰不知,張皇後的母家就在永城!"
寝殿外隐隐約約傳來敲梆的聲音,“咚——咚——”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朱高熾盯着帳頂的蟠龍紋,想起今早收到的密報:張清在河南推行"佃農減租"時,連自己舅舅家的田莊都按新規執行。此刻郭貴妃的香肩還在微微聳動,而他忽然意識到,這場看似後宮與外戚的紛争,實則是新政推行中,勳貴舊習與革新法度的激烈碰撞。
"此事容朕想想。"皇帝吹滅宮燈,黑暗中傳來錦被摩擦的窸窣聲。
郭貴妃蜷縮在床榻内側,聽着身側均勻的呼吸逐漸變得深沉,卻遲遲不敢合眼。她想起父親信中最後那句“若再退讓,郭家在中原便無立足之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不是郭家與張清的私怨,而是她與張皇後之間,一場關乎後位與家族存亡的暗戰。
此刻的乾清宮暖閣裡,帝王的鼾聲與貴妃的心事,正一同隐沒在沉沉夜色中,恰似新政浪潮下,朝堂與後宮交織的萬千暗流。